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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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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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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当哭

                                           

                                                  一

三月的一个夜晚,我莫名其妙地失眠。第二天晚上,又莫名其妙地有些胸闷。第三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心中怅然,总有一种很不妙的感觉。

有人说,这是一种感应,预示至亲中会有重要事情发生。

果然,刚到办公室不久,就接到侄子的电话,说大舅公一早去世了,二姨奶也快不行了。侄子说的大舅公,我喊大舅,他的二姨奶,我喊二姨娘,他们都是母亲的亲弟、亲妹。

我正沉浸在失去大舅的悲痛中,又看到二弟发在家人微信群里的消息:姨娘也走了!

而姨娘的“走”,既说是躺在病床上听到子女说的一句“大舅去世了,二舅在工地上被石头把腿砸折了!”喉咙突然卡住,再也说不出话来。几小时后,她也撒手离去。

去年母亲病重住院,我多次回去看望,几乎每次都在医院遇到大舅、二姨娘,他们都是来看望母亲的。八月底,母亲去世的时候,大舅、二姨娘也都到场,陪着我们子女,共度那段痛苦时光。那时大舅能走能动,也没看出有什么严重毛病,姨娘也还做着家务,有时还背点蔬菜去卖,不像是有病的样子。没想到才过去几个月,他们也追随而去,三姐弟在天国相聚。

真是造化弄人!

                                                   

                                                           二

在母亲的几个弟妹们中,我和大舅接触最多,印象也最深。

那应该是在“文革”后期,还没进校读书的我常随父母去赶集。看到人流拥挤处,一大群人围成一圈,听一个身形瘦高的年轻人站在凳子上演讲。他讲完,下面鼓掌,然后又接着讲。讲累了还有人递水给他喝,递毛巾给他擦汗,整个过程秩序井然,没有影视剧里看到的那种大吵大闹的情景。那个站在凳子上演讲的人就是大舅,他是区中心学校的民办老师。上级要求组织师生走上街头宣传“毛泽东思想”,这样的任务就落到了大舅和几位年轻教师身上。

后来我进了大舅任教的小学,也成了大舅的一名学生。他上政治课,虽说不上很高的水平,但他娓娓道来,也算生动有趣,同学们都很喜欢听他的课。大概是在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学期考试,时事政治中有一道题目是:《毛泽东选集》第五卷是什么时候出版发行的?这个题目原本背过,也记得住。可同桌一位外号“保丁”的同学小声告诉我,他爸爸单位是哪天哪天发的,正确答案应该是那一天。“保丁”的爸爸是个干部,干部儿子说的话自带几分权威。我几乎没有犹豫就填写了他说的那个答案,还满以为捡了个大便宜。负责监考的大舅走过我的旁边,轻轻掐了一下我的手臂。可惜我榆木脑袋,没有领会大舅的意思,白白答错了一道题。

事后我才明白过来,一本书的出版发行和这本书发到读者手里根本不是一回事。荒唐年代里的一道荒唐题目,让我荒唐至极!

 

                                                          三

大舅不仅书教得好,还擅长拉二胡、吹笛子。

按说他们家经济不宽裕,外公外婆也没什么文化,大舅没有条件拜师学艺,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学来的。而且不光是大舅,二舅也会。那些年,每到外婆家,我特别期待夜晚的来临。因为这个时候,忙碌了一天的大舅或者二舅会摆开架势,吹上几曲笛子或拉上一阵二胡。笛声悠扬,二胡缠绵,让寂静的夜空变得无比热闹。

因为二舅一直在家务农,他吹笛子、拉二胡也许只是消减疲劳的一种方式。大舅则不同,他不光在家里玩玩,还登上了区、县各种文艺演出的舞台。印象中,凡有文艺汇演或其他“主旋律”宣传活动,总是少不了大舅的笛子或二胡表演。有时是他个人独奏,有时是与人合奏。他的全情投入,引来阵阵热烈的掌声。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音乐,大舅时代的音乐,大都打上了“革命”的标签。《小小竹排》《翻身农奴把歌唱》《浏阳河》《红梅赞》《催马扬鞭运粮忙》……一支支曲子在他的弦里迸发,从他的笛管流出,那么清新,那么自然,那么明快,那么令人陶醉。

                                                        四

我进中学后,大舅不再是我的老师,但他对我的关心时刻感受得到。

大舅是我们这个家族中公认的“文化人”,明事理、有威信、会说话,亲戚们有点什么棘手的事情都会请他出面解决。别的我记不住,我知道弟弟、妹妹出来打工后,他们在老家的新房子,就是大舅一手帮忙买过来的。从寻找房源到谈妥价格,再到房屋过户,大舅操够了心。

于我而言,最难忘的是这么一件事。高中毕业的那个夏天,我百无聊赖地呆在家里等待高考结果。眼看别的同学陆续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突然有天晚上,大概十点钟光景,村里一位人称“龙大公”的老人来到家里,向我传达消息。说他刚从街上回来,政府让他代话,根据党的政策,我考上了司法干部管理学校,要我赶快到地区司法局一趟。“农大公”大概喝了点酒,说话有点啰嗦,但具体去做什么不清楚,去找谁也不清楚。只说八月三十一号是最后期限,那天是八月二十九号,而且已是晚上,只有两天时间,十万火急!

父亲连夜去请大舅来家商量,母亲则找邻居筹集路费。一切就绪后已是天亮,我随大舅到镇上赶班车前往省城,又从省城转火车到州府。那时从老家到省城没有高速公路,坐班车要六七个小时。那时也没动车、高铁,从省城到州府火车要坐两个多小时。到达的时候已是晚上十来点钟,只好先找旅馆住下。第二天上班时间到了司法局,才知是面试。局里过来两位干部,简单问了些问题,比如家庭情况、为什么要报考司法学校等,然后说对我的情况很满意,让我回家等通知,还建议我过省城时顺便去看看学校在哪里。但我等到的不是司法干部管理学校,而是一所示范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终与“司法干部”失之交臂。此中缘由后来有多种版本解读,不知哪种说法接近真相。我等屁民逆来顺受,认了命运安排。

那也是我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去县城以外的地方。大舅带着我过马路、挤火车,一路都在奔跑,没有停下来看一眼城市的景象,他却不时地提醒我一些注意事项。我暗自佩服大舅,他怎么就那么在行(懂行)呢?

重要的是,通过那次来去匆匆的面试和后面事与愿违的结果,我开始思考人生,开始用理性的思维看待生活,看待周围的人和事,也就开始“长大”了。

                                                        五

我已记不得大舅是什么时候离开教师队伍的。只听说改革开放后,国家要实行清退制度,通过考试,让民办教师逐步退出历史舞台。大舅考试成绩还不错,却因为超生一个孩子,他没能转正,不得不捲铺盖走人,十几年的付出就这么一笔抹掉。

过惯了“清闲”日子,大舅回到农村无所适从。到朋友的地板厂做过管理,也跟人出去跑过一段类似代购的生意。钱赚得不多,但他应该是乐于这样的生活状态的。每次见面说起他在外面的奇遇,引得我心里痒痒的。那时我刚参加工作,没见过大钱,他说经常揣着几万块钱走夜路,我会吃惊地问:“天,这么多钱,怎么带呀!”心里越发佩服大舅。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突然就不出去了。好像说是被人骗,生意做亏了什么的。加上常年在外奔波,饱一顿饿一顿的,家里也不放心,就回来不走了。

大舅到底是个“文化人”,不会老是闲着。他被选为村委会主任,又为村里的各项事业忙乎起来。他平时就骑个自行车东奔西跑,后来买了辆摩托,没骑多久却出事了。那天他骑着摩托去给一户村民调解纠纷,回来已是晚上,一脚不慎摔进了沟里,抢救过来后再也无法恢复如初。尤其是眼睛,开始什么都看不见,后来能模模糊糊看见一些东西。

上级组织给了他相应的关怀,子女们也孝敬有加。但始终没能延展他的生命的长度。三年前舅妈去世后,他便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长时间黯然神伤。但我真没想到他会走得那么快。

大概十几天前的一个凌晨,他从病床上打来电话,说他胃不好,让我找上海的医生问问能不能换个胃。我只听说过换肾,没听说过可以换胃。但既然大舅求到,我就不能敷衍搪塞。我先问了表弟表妹,说他是结肠癌晚期,胃痛是因为包块挤压所至。然后又郑重其事地问了上海的一位资深专家,得到的明确答复是不可能换胃,而且到了这个程度,切肠手术也变得没啥意义了。

我拨通大舅的电话,想安慰他几句,但他一直没接。也许是没听见,也许是不方便,也许是不想接。没接我就不再打了,我想他大概也能猜到结果,不用我亲口说出来,也许他会好受些。

而现在,一切已成往事。大舅一生劳碌,现在是彻底歇息了。

                                                           六

三月繁花开,正是春忙时。

我千里迢迢从杭州赶回奔丧,昔日那么亲近的大舅、姨娘已在另一世界。

长歌当哭,哭声唤不回逝者的脚步。

那就把哭当歌,送两位亲人远行吧……

  (原载《文絮》杂志202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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