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冬月的最后一天。
雨,夹着雪,飘洒着。天空阴沉着一张脸,雪花是它撕碎的天书,雨滴是它纷飞的眼泪。
我在路上。从建始县城去往乡下老家的路上。湿滑的路面上,印着一道道新旧交错的凌乱车辙。我所乘的中巴车慢慢悠悠地行进着,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醉汉。
远处,群山在雨雪里静默成一个古老的寓言。我的目光触不到寓言的内核。还是看近处吧,近处的事物,没有那么费解。
年,近了——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杀年猪场景,好像是专门等我经过,给麻木的我来个委婉又直接的提醒。我不能拒绝,但也无法进入“年近了”的氛围之中。
我知道,阻隔我进入这氛围的,不是眼前这扇车窗。落在车窗上的雨雪,宛若一种无声的叹息。
车子继续前行。路边,又有几家杀年猪的场景接连闪现。我恍然觉得,每一个下一家的杀年猪场景都是从上一家复制粘贴出来的。连猪的嚎叫都一模一样,粗犷,急促,绝望,惊慌了漫天的雨雪。来不及改变路线的雨雪,落在疯狂挣扎的猪身上,落在寒光闪闪的杀猪刀上,落在杀猪的男人们身上,落在大腰盆里滚烫的热气直冒的水上……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就是某头正待宰杀的猪,愣是瞧着杀猪刀向自己移来,却被几只下了狠劲的手死死按住不能动弹,躲无可躲。我的恐惧(或者是疑似恐惧),只有我能看见。一头猪的恐惧就是一个人的恐惧。猪恐惧一次,就完了。随着最后那声含混不清的低嚎越来越微弱就完了。人恐惧一次又一次,终将在某一天,再没有一丝半毫的恐惧了。也没有一声痛要喊,没有一颗泪要流,没有一滴血要淌。只有满身没有痕迹的伤。
岁月之刀,曾饶过谁?
年,我们小时候总是盼呀盼的那个年,在我们长大以后,就越来越不盼了,但它却来得越来越快。一眨眼,一个年过去了,一个年又到来了。来去之间,人就掉到年外去了。怎么爬都爬不上来。每个人一生中都有属于自己所过的年的数量,过完了,就没有了。不管年再来多少次,那都是别人的年,与自己没有关系。自己只有在内心里把记忆中的年默默地过一遍。过很多遍。
那时,在鄂西的大山深处,谁家还不喂几头猪呢。一年到头,这是一户农家挖泥拌土种庄稼收粮食之外,格外重要一件事了。不然,年近了,没有年猪杀,年怎么过,下一年的生活怎么继续。男人们在外面挣钱,女人们在家里坐阵,年年有年猪杀,女人们的腰杆才挺得直直的。正月初一,女人叫男人背上猪蹄子,然后一起回娘家拜年,心里那份温暖与幸福是分外真切的。
过了大雪节气,村里就陆续开始杀年猪了。
不是说杀就杀。大多数农家会挑选一个日子,恭敬地请上一位刀法娴熟的杀猪佬,慎重地杀自家喂了一年的猪。就是如此微小又真诚的慎重,多年以后,我一次次地回想,终于懂得,那就是农人认真生活的仪式感。也是乡居生活的独特味道。
清扫院子,支起大腰盆、案板和木梯子,用柴火灶烧起大锅开水,准备好大小不一的各种盆以及竹筛子等,扭好铆子(把砍回家的棕树叶用小火苗燎一下,两三片叶放一起扭紧,打结,用来挂肉)。待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帮忙杀猪的男人就去猪圈里提“死囚”了。这一趟,杀猪佬是不去的,他在院子里踱几步,或是抽根烟,或是挑选刀具,等待猪被捉拿归案,俨然是个威严的审判长。
猪被几个男人手忙脚乱地拖出猪圈,拖上案板了。猪前几分钟还在迷迷糊糊地打瞌睡呢,寻思着女主人今天咋就不来给点吃的呢,怎么就等来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不由分说就上手了。猪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了,得罪了谁,除了死命地叫,还是死命地叫。男人们累得气喘吁吁,时不时地吼一声:哈格咂,看你还动!杀猪佬走上前来,眼睛瞄一下,找准方位,嚯——一刀毙命。接猪血,拔猪毛,切下猪头,把剩余部分挂在梯子上,划开,取出内脏,再放到案板上,切成块,每一块都用之前准备好的铆子挂起。
一顿鲜美的杀猪饭(也叫刨汤宴)后,杀猪佬拿着工钱奔向下一家,帮忙的男人也各自回家去了。杀年猪的人家,眼看着块块新鲜的猪肉,心里的踏实感就涌出来了。那么就来腌肉,用盐腌个四五天,再挂到火塘屋里慢慢熏,熏成腊肉。有的人家还会用一些新鲜肉做香肠,挂在屋檐下风干。
各家的腊肉都熏得黄黑黄黑了,年就越来越近了。过年光吃肉还是不行,家家户户不约不同地打豆腐、炸果子、熬糖、打糍粑、炒葵花、炒花生,原材料都是自家种植的,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这还不够,再上街去买点糖果、饼子什么的。总之,过年得吃好。民以食为天嘛。若是吃都没吃好,整个来年都没滋没味了。
腊月二十四,过小年。俗话说,长工短工,二十四的满工。管它当季的农活干没干完,管它一年来挣没挣到钱,管它外面的世界精彩不精彩,且先过年。小年也是年。过了小年才有大年。
打扬尘,擦门窗,清灶灰,扫院子,不把家里收拾干净整洁,哪来的新年新气象呢。
还有一件事,大门上得贴上红红的春联,不然就像画龙忘了点睛。一副春联,系着一个农家淳朴的过年情结与无限的美好希望。很多农人,可能认不到很多字,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虔诚信仰。他们会备好红纸、墨汁,请村里会写毛笔字的人到家里来,庄重地写一副属于自家的春联。年前几天,会一手漂亮毛笔字的人是倍受欢迎的人,提着一支笔,走到哪家都获笑脸相迎,热茶以候,这家龙飞凤舞一副,那家挥毫泼墨又一副。写写写,贴贴贴,副副春联,红动村庄,红动人间。
有的人家,还剪出精美的窗花贴在窗上,挂两个大红灯笼于屋檐下。它们衬着红红的春联,把村庄装点得千娇百媚。
好像什么都准备好了,又好像准备得不够完备,大年三十(或二十九)就来了。年,从来不等人。年,从来都不是因为人而存在的。是人非要过年。人过着过着年,人就老了,人就不在了。年看着一茬一茬的人路过自己,年一言不发,年也无能为力。
如果说过年前的日子是一串丁丁当当的带有舒缓气质的音符,那么过年这一天则是一段激越昂扬的满溢烟火气息的旋律。
这旋律是由清晨时村庄某个角落里的鞭炮声起了个头。这串鞭炮不管是谁放的,谁放的都像是自己放的。那清脆的响声,撞开了一村人心里或深或浅或浓或淡的喜悦之情;也如同打开了一道无形的口子,那些十面埋伏的年味倾泻而出。
接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夹着时远时近的谈笑声掀起一波又一波喜庆的音浪。一村人的年之思绪,在音浪里飞扬,碰撞,交融,穿透弥漫着烟火味的空气,在天地间恣意流淌……
时间在这一天,也似乎变成一个善解人意的小姑娘。你想快,她就快起来;你想慢,她就慢下来。
傍晚时分,旋律的高潮部分来了!家家户户陆续开始团年了,吃团年饭之前,得放一大串鞭炮,有的还放烟花。村庄淹没在这燃烧的音浪里,村庄又老了一岁,村庄每年就这么无限沉醉一次。村庄不记得自己有了多少岁,村庄也没去想自己还要活多少岁。村庄在岁月里失去年龄。岁月在村庄里忘了行走。村庄的迷惘,让村庄甚至生出一种不可捉摸的神秘感。村庄里的人也迷惘着,清醒地迷惘着,幸福地迷惘着。什么苦痛挣扎,什么爱恨情仇,什么得失成败,通通都随着鞭炮声炸飞,炸成粉沫。且好好过年。年过了,就让有些事也跟着过去吧。
吃团年饭吧!堂屋里,各种美味摆上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品着。那些年里,团年饭是一个农家一年里最奢侈的一顿饭了。平日里,说不定三两个红薯就是一顿,七八个洋芋也是一顿。遇上农忙时节,更没规律,早上吃碗面条就上坡,忙到天黑才吃饭也是常有的事。农人忙活一年,也许就是为了把一顿团年饭做好。农人啊,常常把酸涩苦痛吞进肚里,也要给生活交上一份活色生香的答卷。团年饭,团的是一家人的团圆与温馨,团的是一个农家的收获与希望,团的是一个农家短暂的休憩与闲适。团年饭,吃在嘴里,万般滋味在心里。
除夕夜,是旋律的结尾部分。依旧温情四溢,还多了几分妩媚。夜色漫过所有村庄,漫过茫茫大地。在这个一年一度的夜里,村庄里家家户户的灯火格外明亮格外绚烂,仿佛是夜盛开着一簇一簇脉脉含情的眼波。那时村里没几台电视机,好几家会一起看央视春晚,欢声笑语,四处回荡。各家的火塘屋里,火都烧得旺旺的。农人会将最好的木柴留在除夕夜烧。红红的火苗映红一屋人的脸庞和心房。也映红这一年的结束与新一年的开始。
除夕夜,最寂寞的是床。大家都要守岁。也就是不睡。至少是不早睡。守岁,就是与这一年最后的分分秒秒相守相伴。守岁,怎么着也得守到这一年与新一年交替的时刻。虽然这个岁终究是守不住的,但还是要守着,尽管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守着,可一村一村的人就这么不慌不忙地守着,守着,守着,守出过大年的庄重与神圣。
深夜十二点了。礼花竞相绽放,爆竹划破黑暗。这是大家在争先恐后地“出天星”。这也是过大年这一首旋律最后几个明亮也响亮的音符。是个奔放的结尾。这一年彻底走远了,新一年正式到来了。农人们心里是否划上了一个句号,然后另起一行了呢?只有渐渐沉寂下来的夜知道。
正月里来是新年啦,拜年,拜年,拜年,你我他,不是在去哪家拜年的路上,就是正在哪家拜年。日子,就这么轻飘飘地溜走。当然,也有勤快得控制不住自己双手的农人,正月初五或初六就开始下田干活,人家拜年,他看都懒得看一眼,他跟土地才是最亲密的亲戚。
一晃就到正月十五了。元宵节之夜,烧毛狗棚,吃元宵,看看央视元宵晚会,将年的余味彻底释放出来。过了这一天,再这么逍遥就是奢侈了,都得从年的醉意里醒过来。假装不醒是没有用的,生活老人时刻都潜伏在农人身边,严峻地提醒农人要不停地劳动,要努力挣钱,不然下一次过年哪来的肉吃,哪来的酒喝,哪来的新衣裳穿……
我笑了一下。笑自己又在回忆里过了个年。
抬头看车窗外,映入眼帘的已是越来越熟悉的山川田野,家乡的一草一木,怎么看都觉得亲切,这仿佛算一种安慰。这趟车,我马上就要下了。人,总是在上车,下车。只是,下车的那个人已经不是上车的那个人了。上上下下,人就渐渐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哪里出发的,是到哪里结束的。或许,人自始至终都只坐了一趟车,它的名字叫时光之车。这趟车,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更没有回返。人,除了接受,还能咋地。
车停了,我走下车,看见不远处一户农家大门上去年贴的春联,依旧红得耀眼。遒劲潇洒的字体,辅以精巧雅致的图案,倒也好看。只是,它是机器印刷出来的,再好看也没有温度,没有情感。我收回目光,一千个村庄各家各户贴的手写春联在我眼前梦一般地晃动起来……
雨雪继续飘着,村庄已然是一幅缥缈的水墨画。我顶着一身雨雪,行走在这个我过了30多个年的村庄里,成为画中一个移动的点。
雨雪更大了,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雨雪。我加快脚步,我得赶紧走回老家,躲在屋里,从村庄的画意里消失。就像从前的年味一样,从画意里消失。
年,终是远了——连我的叹息,都消失在雨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