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1
翠弯着腰,在一片翠色的田里慢慢地挥动锄头。
锄头扎进田里那一瞬产生的闷响,似乎把一个新的春天挖得蓬松了一点点,缕缕春的气息扑腾着,从泥土里冒出来。田野里,有一种近乎神圣的氛围正在翠手中那把又老又旧的锄头的扬落之间弥漫开来。翠不关心这些。就是因为不关心,让翠看起来那么简单又神秘。
田是翠的洋芋田。洋芋苗已噌噌噌地长了一两寸高了,一个二个扬着个胖乎乎的头,分分秒秒呼唤着翠去锄它们四周的草。洋芋们心里清楚得很,不必自己动手,那些抢了它们风头的草,迟早会被带它们在田里安家的那双手弄断根须,蔫蔫地,失去草色,随后成为猪的美食,或者迅速枯萎,渐渐化为尘土。那双手对待洋芋苗有多温柔,对待草就有多坚决。无论草怎样地卖萌,那双手都不会手下留情。那双手不是故意的,那双手只是在为生活而不停忙碌。那双手习惯了挖掘春天,乡村的春天习惯了被许多双农人的手挖掘。
过些日子,田里又会散布新萌生的草。新生的草,是那些被锄去的草的“儿孙”,它们没有见过“家族的长辈”。它们柔弱又倔强地生存着,才不管自己随时都可能面临被锄除的命运,时时刻刻都是一副不计死生、满不在乎、没心没肺到天真烂漫的样子,叫农人也是无可奈何。也不知怎地,农人看到田里的草儿,就是没法生个真正的气。不仅不生气,反而倒是锄草锄出乐趣来了。土家族人不就创作了《薅草锣鼓》的谣曲吗:
“玉米叶儿像把刀,三月点来四月薅。花儿开在尖尖上,苞苞结在半中腰。薅草要薅散子花,十人见了十人夸。切莫薅些吊喉草,白雨一过往起爬。”
你听,随便来几句,愣是满满的快活呀!农人豁达又浪漫的情怀,天地可鉴。
农人和草的“爱恨情仇”,千万年来,都没个说法——究竟是农人锄了一季一季的草,还是草锄了一季一季的农人?一个农人再也锄不动一根草的时候,农人的内心甚至羡慕起草来。草一生一世总是显得那么有生命力,好像打算要活到地老天荒似的。农人死死地盯着他(她)锄了一季又一季的草,依旧在田头招摇,农人不说话。农人生怕自己奇怪的想法从满脸深深的皱纹里掉出来。农人在漫长的岁月里浮浮沉沉,在无数个悲喜交集处,缄默无言。
别看翠一天闷声不响的,好几天前,翠就听到了洋芋苗的呼唤,而且也看到了草的疯长。尽管她的耳朵已经越来越不管事了,村里人见到她,把嗓门提得高高的跟她打招呼,她听不清,有时回以尴尬的浅笑,有时答非所问,令对方开怀大笑,但她绝对能听见田间洋芋苗发出的所有细微声响。哪怕她的眼早已花了,常常把几个漂亮的孙女叫错名字,但她就是夜晚坐在黑漆漆的屋里,也能看见田里的草在疯长。只是连日阴雨,翠没法下田。翠在心里已经把草锄了好几遍了。
这天一清早,翠就下田了。翠种了一辈子田,她眼里哪容得下一田的草。她要草消失,她要一行一行茁壮的洋芋苗荡漾在田间。她亲亲的田块,她亲亲的洋芋苗啊!想到这些,翠浑身就充满了力量。从青丝到白发,翠靠着这种力量让她的田一直保持着“年轻”的模样。锄草,锄草,锄锄锄,翠头也不抬地锄草。只有在这种时候,翠依稀想起自己年轻时挥锄的样子。那是一个远去的梦,梦里那个女子的动作干净利落,甚至说得上潇洒;一头乌黑的秀发随着身体的晃动而飘动;汗水滑进嘴里,那样咸;风儿吹过脸颊,那样甜。就在刚才,翠用力地挖了一锄,不知是要把更多的过去从泥土深处挖出来,还是要把一些若隐若现的思绪埋进土里……每一个农人,最后被埋进泥土,埋的只是一个仪式,农人早已一锄一锄地把自己埋进了泥土里……
翠在那块田里种了多少季洋芋了,翠记不清了。翠也没有专门去记过。这个春天里,洋芋苗还是像往年一样,洋溢着蓬勃生机。多少年了,翠在田里,常常劳累得忘了自己的年龄。但年龄一点也不含糊,该跳出来时一定会跳出来,在翠的脸上刻下一道道皱纹,在翠的手上留下一层层老茧,从翠的身上抽走一丝丝力气,从翠的心上拿走一抹抹激情。
翠不管这些。翠只要还能动,就没法丢下自己的田不管。那种“没法”,只有跟泥土打过交道的人才能懂。
翠的老腰弯得太厉害。面朝黄土背朝天,很久以前,翠就认领了这个命。她把一生中无数的表情给她的田看了,田记住了,田就是她的一部分。她把一生中无数的叹息丢给头顶的老天了,老天收起来,变成雨,再下到她田里。她叉开的双脚沾满新翻的泥土,泥土像是在给她轻抚。她身后那一行行精神焕发的洋芋苗,似一首深长又淳朴的无字诗,让人想笑,又想落泪。
许是太累了,翠慢慢地直起腰,粗糙的手搭在锄把上,一动不动。十里春风吹过她消瘦的身子,她依然一动不动,春风颤了那么一下。春风知道,是翠这样的农人,以这样的姿势挖开了千万个人间的春天:那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呀,那接天连地的麦苗呀,那姹紫嫣红的片片果园呀……哪一样不是农人用一个个秋去春来挖出的杰作。如果没有这些,人间的春天将是怎样的荒芜?
春风十里,不如有你——翠。
2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很难相信,胜把一块地挖得比牛耕过的还狂野。
大块的泥土东倒西歪,横七竖八,手法之粗犷,下锄之用劲,就是一条耕地极为出色的牛路过,也会忍不住点个头或发出一声响亮的“哞”作为赞叹。
这哪里是在挖田。这根本就像是跟田有仇,不把田挖个底朝天不罢休。
胜挖了一上午,取得了阶段性胜利:约摸有一分挖过的田愣是教科书般的铺展着,村里人看一眼,不得不服——挖成这样的田,还愁长不出好庄稼?
这会儿,胜正一屁股坐在未挖的田块上,他的锄头陪他依偎在田块上,像一对孤独沉默的兄弟。胜坐着,他的视线是投向田的,不,他的视线是向内的,他在看自己内心里的一些东西。他总是看不清,他总是不能选择放弃。他的眼神空洞得像寒气逼人的深渊。他身旁,一丛牡丹含苞待放,一树雪白的梨花已然盛放,他懒得看一眼。牡丹和梨花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去招惹这个不声不响的挖田人。
胜挖的这块田,是他以前的老屋旁的田。那些牡丹、那棵梨树曾是一个农家小院的朴素点缀,也是农家小院的一抹动人表情。几年前,胜就随他的兄长搬到新家去了,此处的土墙瓦屋也拆了。只有那几丛娇艳的牡丹花和那棵挺拔的梨树,依然在每一个新的春天里热热烈烈地绽放新鲜的花朵,像一种执着又迷惘的坚守。
胜挖到牡丹跟前的时候,动作轻柔了些,他给几丛牡丹添了几锄土,像在给一个情人添衣裳。“情人”的“身子”颤了颤,他的动作停了停。一些梨花飘落在他的头发上、衣襟上以及他刚挖过的田里。他一挥锄,抖落身上的花瓣,再一翻土,盖住花瓣。他不是有意要葬花,但他确实在葬花。在片片花瓣被胜埋住的那一刻,许多个春天都黯淡下去……
胜不记得他有说有笑地挖田的日子了。也不一定,或许他记得异常清楚。他就是不想理会现在的自己、现在的一切。那一年,胜刚二十出头呀,忽然间,胜就老了。因为一场失恋,提前老了。村庄的任何一个角落,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一个彻底将自己封闭起来的人,谁拿他也没有办法。毕竟,有些活法,也需要得到理解和尊重。
胜又开始挖田了。短暂的停歇过后,一些力量又回到胜的身上,但胜也快五十岁了,更多的力量正从他的身体里加速离开。胜其实不必那么用力地挖,可胜的心哪,永远地停留在了二十多年前,胜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不使出那般“年轻气盛”的挖法。就这样,时光在胜的心里失去威严,春天在胜的面前失去绚烂。
胜继续挖。他要在这块新挖的田里,种苞谷。可以想象,这块田里的苞谷未来有多么幸福,在那么松软的泥土里,它们可以比村庄其它田里的苞谷的根扎得更深更稳,长得更高更壮。到时候,胜也不会对他的苞谷笑一下。胜和一根苞谷的幸福之间,隔着看不见的重重沟壑。但这并不影响胜在一个又一个春天里,恶狠狠地挖田为苞谷铺垫幸福。
胜就要挖完这块田了,胜利在望。只是,胜利不属于胜。
胜挖得越用力,春天就离他越远。
他的荒凉太巨大,我的目光感到冷。无边的冷。
还是看远方吧——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胜,无处不在。每个胜的“锄头”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