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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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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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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青色等烟雨

黎采

车子正开往春天深处。

也不是,车子出发的地方也是春天深处。我不过是从一个村庄乘车去百里外的另一个村庄。春天与每个村庄都正在倾情缠绵,物我两忘。不信,你随便闯入任何一个村庄,都能逮到村庄被春天“颠覆”的证据,比如,随处可见的新绿,随风摇曳的春花……

只是,人总是以为远方有更美好的东西。走到远方,出发地就成了新的远方。知道这一点也没有用,车里的我还是有种远走高飞的快意感觉,好像已然摆脱了种种束缚,变成一片轻飘飘的云,悠悠然飘向方向不明的所谓远方。

车窗外,不时闪过一树树灿然盛放的桃花或梨花。它们以一种与生俱来的野性十足且孤傲决绝的姿势,出没在山脚下、农房旁、小路边、田中央,勾勒出一幅幅或清新明媚或绚烂妖娆的乡村春景图,不动声色又极其放肆地诱惑像我这种嗜花成性的家伙。我是不会抵挡这种诱惑的。我享受这种诱惑。如果有一天,这些都不能诱惑我了,那我也就只剩下一口气,苟延残喘。我希望那一天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

这些花树,不像高楼林立的城市街道边和公园里的花树,它们不是作为“观赏”植物为众人而开,也没有被人刻意修剪或造型。它们离人远一点,离自己近一点。它们按内心的意思自由生长,它们的花只开给自己看。它们的主人也多半是为了得到桃子梨子,才给它们一席之地。至于它们开花的样子,主人们可能没有闲情逸致去看那么一眼,主人们总是在奔忙,就像那个在城市里日复一日低头匆匆赶路的我一样,身边的很多东西,我看不见,或者说,来不及看。而正是由于“被忽视”“被冷落”,成就了那些花树翩若惊鸿的美。

很多次,我一不留神就被车窗外这般稍纵即逝的美给击中了。我根本没有还击之力。我只想立刻停车,像个臣服的呆子一样,奔到花下,呆那么一时半会儿。不需要太长时间,几分钟就好。我要细细打量它们的样子,静静呼吸它们的芬芳,让它们更清晰更猛烈更深刻地漫过我的身心,漫过我生命中片刻宁静的时光。那就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热恋,定然充满无法言说的美妙。人花恋,挺好。人在花间,笑得跟一朵花似的;花在人间,开得像一个人特别开心似的。而且,人恋花,不必担心失恋,因为花恋不恋人,谁也不知道,谁也搞不清楚花的心思,谁都可以假装被花喜欢着。所以,这个世间,人人都可以放肆恋花。

幸有花,生动了片片风景,抚慰了颗颗人心。

是的,我就是个偏执又可笑的人,我恨不得把每一片漾动我心的美赏个够。我简直不像话。不过终究只是想想,我没有在任何一辆车上因为沿途遇见的美而大声喊过一次停,然后理直气壮地下车,不管不顾地做一回真正的自己。那些没喊出来的声音,最后都化为我双眼里日渐浓郁的愁,没完没了的愁。说走就走,想停就停,于我而言,早已是太奢侈的活法。更可怕的是,我试着做一下的勇气也已蒙难。

我也知道,阻隔我与那些美靠近的,不是一扇薄薄的车窗,不是我的喜欢不够疯狂,不是我的勇气消失殆尽。全都不是。这就像一个人,在一生中,可能会遇到另一个人,暗暗计划了千万次的相见,可还是迈不出第一步。阻隔两个人相见的,从来都不是千山万水。山水之间,每一条路,似乎都通向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却又没有一条路可以去走。只有慌乱的心,在无数个恍惚的瞬间,以光的速度,向另一个人飞去。或许,这样的抵达,就是最好的抵达。

或许,就是因为没走近,才觉得格外美吧——除了这样安慰一下自己,我还能怎样呢?

有些美,一个人始终都是抓不住的;或者说,有些美,本来就是一种处于游离状态的美。游离是这种美的魂。你一走近,魂就丢了。所以,不管你做了怎样的努力或者挣扎,就是抓不住。永远都抓不住。有时你也劝自己放弃。但放弃也是一样的难。于是,在追寻与放弃之间,一个人慢慢地从盛开走向枯萎。

我现在就很枯萎。

我甚至担心,窗外的花朵若是无意间瞥了我一眼,很快也会枯萎。枯萎也是会传染的。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朵花的枯萎比我的枯萎更无可救药。花枯萎了,明年还会再开。我的枯萎,时光是治不好的。再多的时光,也治不好了。很久以前,我就已经不期待任何一个明天、明年。

车子经过一条喧闹的街道,我只好把目光投向远处连绵起伏的青山——只一秒,我就为自己视线里的美而欢欣了——但见群山齐青,是崭新的青,是生长的青,是跳跃的青,是翻卷的青,是妩媚的青,是可人的青。青得叫人想做一座青青的山。

春天里,越过茫茫风雪的山,穿过漫漫岁月的山,气象万千地醒来,轰轰烈烈地醒来。青,就是它们醒来的样子。苍茫大地之上,只有所有的山都醒来了,春天才更像个春天。

山的每一次醒来,也是人的醒来。人有意无意地看看陪着自己熬过数九寒冬的山开始泛青了,越来越青了,青得无法无天了,人仿佛也在不知不觉中褪去了浑身的寒意,打开了满心的期盼,跟着山青的节奏,慢慢“复苏”、重新“萌芽”,抖落萧瑟,笑迎春风。在这个过程中,一个人也更像一个人。

只是,山青了亿万年,还将一年一年地青下去。人“青”不了几年,就将隐入青山,了无痕迹。最后,化为尘土,和青山融为一体,青到永远。

清明前后,山青得婉约。清明青半山,一个“半”字,渲染出“青”的万种风情。半,是一种智慧。半,也是一种弥漫游离气息的美。这些半青的山,让人感觉一切都处在等待之中,一切处在希望之中,一切都在向着春的极致奔跑,一切也在向着春的结束靠近。人看一眼,就似乎获得某种全新又古老的力量,抖擞抖擞精神想干点什么,可究竟要干点什么呢,又陷入时浓时淡的茫然。时光带来一切,时光也会带走一切。一切都无可避免。一个人,在捉摸不定的“青”色中清醒过来,或者荒芜下去,没有定数。

靠着车窗的我,分不清自己是茫然的,还是清醒的。但我的荒芜依旧在延续。就像那些青山的青一样,不可逆转地延续着,铺天盖地。这样的我,裂成两半,一半在尘世之中,一半在尘世之外。

就任自己分裂吧。谁又不是分裂的?还是继续看车窗外一闪而过的绵绵青山。看山也是看自己。没有阳光。山青色,天青色。山色天色皆空蒙,人间天上共一梦。薄雾在山间萦绕,怕还要下雨——这不就是——天青色等烟雨。可我在等什么呢?等一半尘世之外的我归来?还是等一半尘世之中的我出走?

我什么也没等。

这一刻,只寂然地感受“天青色等烟雨”的美妙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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