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醒来

黎采

1

在离开建始这座小城52天之后，我回来了。

那是一个傍晚，我从乡下老家回来。夕阳的余晖融成漫天绯红的霞光，映照着辽阔大地，勾勒出小城梦幻般的轮廓。一切都是那么静好，那么安详。

近了，小城依偎在朝阳观下，如诗如画。进了，车窗外一闪而过的街景，似真似幻。我与小城对视的每一眼，如初见，如重逢，似抚慰，似懂得。

梦里小城，水天一色。余安钢摄

是的，我从未如此认真地端详过这座小城的模样。我还是爱这个小城的。尽管在从前的许多个日子里，我的心一再出走，常常飘荡在小城之外。但我很确定，这一次回归，是身与心的同时回归。也许是离别得太久。也许不需要原因。我眼里泛起的泪光，隐在小城低沉的呼吸里。

52天，不只是一段时间，更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往。封。按下暂停键。这样的字眼，沉重而悲壮。2020年初，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小城建始，跟中国的许多城市一样，历经了一场关于生死的考验。

如今，小城依然是我离开前的那个小城。小城再也不是我离开前的那个小城。

而我，还是离开这座小城前的那个我。我也不是那个离开这座小城前的我。

这座鄂西大山深处的小城，走过了千百年的漫长岁月，历经了无数风浪，自有飒飒英气。

这座普通也美丽的小城，穿越了一个格外寒冷的冬末以及初春，正在春风里慢慢醒来。

那么，就让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虔诚地读小城吧。

2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

一双双眼睛，在口罩之上，变得格外突出。每一个人的脸上，似乎都只剩下一双眼睛。

这些天，走在建始小城的任何一条街道上，都是一双眼睛与许多双眼睛的相遇。懵懂的眼睛，明亮的眼睛，平静的眼睛，喜悦的眼睛，忧愁的眼睛，失神的眼睛……遇见熟人，相视一笑，笑意全在眼里。

一树红花，满城春色。李维全摄

口罩，提示每一个人，疫情并未彻底散去，但能戴着口罩随意地来去，已属不易。在这个“人”自认为是主人的地球村上，很多人的生命正在接受严峻的威胁。感染，死亡，每天都在发生。数据不断上升。灾难正在扩大。人，比一根草都要脆弱。

口罩，罩住了一张张爱说话或不爱说话的嘴，让所有人看起来都很沉默。

口罩，让所有的眼睛都变得更会说话或更不会说话。

每一双眼睛里，都有不同的故事。也有相似的记忆——一双双眼睛在疫情期间的所见，都是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场上的一个点或一个面，难免有疼痛与哀伤，但总有感动和温暖。一个眼神就可以相互明白，疫情期间，我们经历的一切，改写了许多过往，了却了一些执念，也澄澈了许多心灵，激荡了一些情怀，点点滴滴，永远无法忘却，唯有深深铭记。以后的以后，我们的双眼，将带着那些看见，去接受所有新的看见。勇敢而坚韧。率真而坦荡。

一双双眼睛里，装满了建始这座小城的全貌或者片段映像。街道还是那些街道，楼房还是那些楼房，它们都在原来的地方一一铺展着，沐阳浴霞，披星戴月，迎风接雨，不躲不闪，不言不语，不慌不忙。它们在一双双眼睛里，演绎过不尽的热闹以及喧嚣，也在疫情期间，演绎了前所未有的冷清与空寂。它们不知道，它们的冷清与空寂，就是一双双眼睛里浓浓淡淡的冷清与空寂，是一颗颗心灵所触碰到的焦急、期盼以及思考。

读小城建始，得从小城里的人开始读起，而一双双眼睛，则是读的“入口”、也是读的重点。我们相互读着，就是一种无言的陪伴，更是一种无穷的力量！

一双双眼睛，见证着建始这座小城的醒来。各行业，复工复产，只争朝夕，欣欣向荣，奏响催人奋进的乐章。那些我们曾经感到倦了的上班生活，原来是多么充实而美好的小日子！每一个人认真工作的样子，都是劳动美的朴素诠释。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原来是多么平凡而难得的幸福！那些我们走过无数次的大街小巷，再用双脚轻轻地踏上去，竟是如此的惬意又伤怀！

谁都曾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面前有过或多或少的不安、害怕、慌乱甚至惶恐。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在将来的某一刻被新冠病毒“光顾”——在疾病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谁都只有一条命。所以，活着的人，都只是这场灾难中的幸存者。致哀，为那些逝去的生命！致敬，为那些奋不顾身坚守在战“疫”一线的人们。

既然活着，每一步路，都值得走好。

在小城的某个角落，我低下头，又抬起头——我需要擦亮自己的眼睛，去重新看见太阳强烈、水波温柔，去走好自己的路。人间，依然珍贵。

　　3

一个周末的午后。阳光很好。

我独自在小城里散步。

没有预定的目的地。走着走着，我就来到了广润河边。一河春水，自西向东穿城而过。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潋滟，脉脉含情，像流淌的翡翠，如顾盼的媚眼。只一眼，我又沦陷了。我记不清自己多少次这般如痴如醉地沦陷了。悠悠河水，倒映着蓝天白云，倒映着巍巍青山，倒映着两岸民居……所有的倒影在水中荡漾，交织，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宛若一场盛大又缥缈的梦。我在其中，我就是梦中人——我笑了——我很久没有笑了，总算还会笑——我的笑容也倒映在河水里，形状散漫，流向远方……

一河春水，悠悠奔流。李维全摄

沿着去年新建的亲水走廊，我走走停停。

在一个拐弯处，我看见，一位老者靠着走廊的栏杆在钓鱼。他面向河水，戴着草帽，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身边，不时有人经过，他不理会。这就是“旁若无人”，他在教科书般的示范。当然，示范不是他的本意。他一动不动地握着钓鱼竿，长长的钓鱼线垂进河水里，也垂进老者的心里。老者的心早已顺着细细的钓鱼线滑进在河水里，他在用心寻找、等待一条或几条上他的钩的鱼。不过，也许老者的心并不在河水里，而是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钓鱼只是表象。钓鱼，为鱼，还是为钓，只有钓的人自己知道。或许他自己也说不清。

老者像一个谜，静静的定格在广润河上。他又不是谜，他直接明了地告诉我们：单纯、专注地做一件事，就是一种平淡却也有趣的生活。谢谢这个素不相识的老者，他雕塑般地立在那里，让我更加坚定自己内心的声音：我要珍惜每一个“今日”、每一个“此刻”的生活，保持赤城善良，做自己喜欢的事，见自己喜欢的人。做自己，是我余生的修行。这大概就是我的“醒来”。我相信，小城里，许多个“我”，都有属于自己的“醒来”。每一种“醒来”，都是一种重生，一种希望。而万物之中，希望最美。

继续往前走。忽然，我被前方一片“紫云”给狠狠地惊艳了。是的，那就像是从天空中落下来的一片紫云，轻柔飘逸在挂在河岸边。不，再看，又好像是一帘紫色的瀑布，气势磅礴地顺着河岸奔流而下。

那一片紫，如云如瀑。李维全摄

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到花下。但见串串紫盈盈的花朵灿然盛放，随风轻颤，清香弥漫。深紫，浅紫，深浅渐变的紫，深浅相间的紫；静默的紫，跳跃的紫，凝练的紫，清新的紫。这是一片紫的千姿百态，这是一片紫的万般变幻，是一片紫的激情燃烧，是一片紫的浪漫表白。

这些紫，迅疾填满我的身心，化作我生命里缕缕芬芳的欢喜。

这些紫，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紫藤花。那是人给它们取的名字。它们并不知道，它们心里有自个儿的名字。但这并不影响它们一年一年地美给人看。

串串紫花，风中娇俏。李维全摄

这一片紫，是建始小城里一抹清新明丽的风景。三三两两的“闲”人，经过花时，不由得驻足欣赏、流连忘返。赏花的人，也是风景。是小城醒来的一种样子。

在紫藤花下，我再一次把小城建始深情地打量。我知道，在小城的各个角落里，花正次第绽放，草木日渐葱郁。

小城建始，在一朵一朵的花上醒来，在一片一片绿叶上醒来，在一层一层的水波间醒来，在一缕一缕的春风里醒来；在云雾缭绕的晨曦里醒来，在流光溢彩的夜景里醒来，在蜂飞蝶舞的曼妙里醒来，在星月交辉的清婉里醒来；在赏花人的沉醉中醒来，在卖菜人的守候中醒来，在上班族的脚步声中醒来，在孩子们的琅琅读书声中醒来……

小城之夜，流光溢彩。李维全摄

醒来，是一件美好的事。小城，美好着。

往前走吧，我迈开轻快的步伐。一个梳着长辫子、穿着蓝裙子的小女孩从我对面走来。她约摸四五岁吧，一路蹦蹦跳跳的，好像前方有无穷无尽的美好在召唤她。她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啊，让我再次想到一个词——希望。

是的，“要学孩子们，他们从不怀疑未来的希望。”泰戈尔的话在我心间久久回荡……

2020.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