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寻在车里。车在行进。
夜雨,猛烈。雨刮器卖力地刮过去刮过来,像在跟雨玩一个枯燥的游戏,显然玩得很狼狈,但又还得继续玩。
寻睁大眼睛,从片刻清晰又瞬间朦胧的挡风玻璃上寻找被黑夜和大雨吞没的路。世界上所有的路,似乎都消失了。再也没有所谓的方向,所谓的来去。只有车灯照亮的前方,路冷冰冰地“现身”一小截。
寻的手机里播放着一首老歌。单曲循环。歌者那嘶哑又苍凉的嗓音,正在撕开漫无边际的沉郁和混乱,给寻一个隐秘的出口——有一个寻,并不在车里——而是在一条夜的黑和雨的狂也无法掩埋的路上,跌跌撞撞地前行。那是属于寻一个人的另一种寻。
寻,其实不叫寻。寻,是她今天一时兴起给自己取的名字。这件事,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总觉得,这一天,她在寻什么。可究竟在寻什么呢?又说不清楚。这一天,她不是昨天的自己,更不会是明天的自己。这一天,她只是一个为“寻”而存在的人。这一天,她就是“寻”本身。
今天早上,寻就是从这条路去了一个小镇。夜里,寻顺着原路返回。同一条路,去和归,白天与黑夜。短若一瞬。恍若一梦。近黄昏,天边最后一丝微光被夜色吞噬,寻的目光也黯淡了下去。她沮丧地发现,心里空落落的,比从前任何一个时刻都要空。空空空!空就空吧。空又不是一条恶狗,谁还怕了它不成?况且,世间种种,最后都会成空。
天全黑了。夜色愈浓。
夜色是大地的被子,大地睡在夜色里,安详又神秘。一夜一夜,一年一年。那架式,怕是要相依相偎到地老天荒才罢休。没有哪两夜的夜色是相同的。今夜之色,揉进了雨的无色,渲染出分外缥缈迷离的色。大地默不作声。大地在任何一种夜色里,都像一位睿智深沉的老者。跟时间一样老。人,有意无意瞥一眼夜色以及大地,说不定就止住了几欲冲出喉咙的猛虎或者江水。
一上车,寻就听起歌来。歌声是个奇妙的东西,可以让一个人的欢喜更欢喜,可以让一个人的伤悲更伤悲,也可以让一个人不喜不悲,还可以让一个人从某种深深的困惑里逃离似的淡出来。至少是暂时的淡出来。寻也搞不懂自己为啥要反复听那首歌。歌声在寻的耳朵里冲撞。又好像那些歌声根本就是寻喊出来的。
算了,听歌不宜多想。忘我地听着,就好。
雨更大了。夜更黑了。
寻的脑海里,电影般地,闪过白天里这一路的风景——这算是寻的些许寻得吧。那些无比清晰又似乎并不真实的画面,不知是受了谁的指使,摸黑又来纠缠寻。寻一点办法都没有。谁叫自己偏偏就喜欢那些画面呢。那就只能纵容它们一再浮现。你看吧,它们实在是诱人。
连绵的山,青得风情万种,那是大地上蓬勃荡漾的诗行。不讲语法,没有修辞,时而清奇,时而凌厉。随便抽取一个片段,都是无与伦比的灵动又深邃;随意采撷一个词语,都是至真至纯的朴素与璀璨。寻知道,不必试图去读懂这些诗行。诗意自会留存在她生命的缝隙里或者说留白的地方,在时光中沉淀成一抹抹干净明丽的色彩,一缕缕清雅悠远的芬芳。寻,任诗意浸满。浸满。
暮春的雨,下着,下着,时大时小,绵绵密密,像是天给地的无尽温柔,像是天在向地说着亿万句情话。大地上的万物,就那样任雨一点一点淋透,任雨一声一声倾诉,任雨一遍一遍抚慰。天和地,在雨里失去界限。人间天上,一念之间。寻在听,用心倾听雨落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回荡。
薄雾,在山间萦绕、飘摇、聚拢、散开,忽浓忽淡,忽远忽近,若三五成群的行走的梦。有的梦很轻,仿佛手一碰就会立即破碎;有的梦很古怪,好像生怕什么靠近它,损坏了它的一根毫毛;有的梦很随和,跟这个梦牵个手,跟那个梦微个笑,就像一个记忆中的邻家女孩。寻的视线,被一个一个的梦牵引着,在空中划过无数条长长短短的弧线。有那么一瞬间,寻甚至觉得,她也是一团薄雾,没有重量,形状魔幻,不慌不忙地等待一阵清风来将自己吹散。吹散。
春水,汇于山涧,带着山的耿直,本着水的浪漫,携着草木的味道,融着泥土的气息,奔向水的远方。这是奋不顾身的奔,是没有选择的奔。奔到哪算哪,汇入小河,流进农田,或是四分五裂,粉身碎骨。可每一条山涧水的奔,看起来总是那么天真,那么欢畅,那么痛快。寻看着看着,好像那些水已然奔流在她的身体里。寻被一条条山涧水挟裹着,在尘世里,抛开所有纷扰,将自己彻底流放。流放。
一路上,寻邂逅了好些阿红和阿紫——红色映山红和紫色映山红。她们不时从路边的山林里炫出来,天生丽质,婀娜多姿,把个寻勾引得恨不得一秒就飞到她们身边,纵情缠绵。尤其是有一个阿紫,从一面石壁后斜着身子探出来,婷婷袅袅,羞羞答答,披着颗颗晶莹的雨珠,迎着微风轻轻地颤动,真个是美得不动声色,美得超凡脱俗,美得匪夷所思,美得惊心动魄。寻没有下车跑到任何一个阿红和阿紫面前去打个招呼,抛个媚眼。寻却又停留在每一个阿红和阿紫身边,久久未曾离开。未曾离开。
令寻格外难忘的,是沿途遇见的那些疏疏密密的人家。它们点缀在青山绿水之间,任雨雾缭绕,生缕缕炊烟,是瞬息万变的水墨画,是朴素平和的人间烟火。快到小镇时,寻更是被前方那壮阔寥远的景象给惊艳到了——烟雨暗千家——一眼沉沦,满心喜悦。烟雨中,每一户人家,都像一个妥帖的归处。每一个人,都在这世间寻着,寻着,执着又迷惘,到最后,不就是为了寻一个归处。而这些烟雨中的人家,都是谁谁谁的归处呢?一个人,总是要走遍千山万水,历经无数悲欢,才会发现,那个多年前出发的地方,或许就是命定的归处。但却可能再也归不去了。归不去了。
白天里,寻是穿行在连绵不断的诗情画意里呀。且行且寻。寻着,活着。活着,寻着。猛然间,寻,这个字,就从她的心底里跳了出来,成为她给自己的新名字。一天的名字。
人一生,有多少个一天呢?没有唯一的答案。每一天,寻也好,不寻也好,时间都不会停留。一秒都不会停留。终有一天,人就不再那么执着地寻或不寻了,人学会了风轻云淡。
好些年了,寻看起来就是那样的风轻云淡。这似乎是个不错的状态。只是,有多少风轻云淡的背后,是旷日持久的兵荒马乱。风轻云淡不过是一层妥协的轻纱,是时光抛给寻的道具。寻无可奈何地接住,早已用得十分熟练。
雨,没有停的意思。夜,向深处蔓延。
寻感觉,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一个浩大无垠的海洋。一切都轻盈盈的,清亮亮的,寻的身体如虚影一般,飘到一趟没有返程也没有终点的车上,在深深浅浅的海水里穿行,穿行。车窗外的世界缓缓后退,没有一丝声响,只有虚幻的影像……
很奇怪,寻竟然寻得了宫崎峻动画《千与千寻》中千寻坐海上火车去找钱婆婆那一段的意境。也不奇怪,这个世间,谁都是“千寻”。在时间的荒野里,谁的人生都是一场单程的旅行。不断遇见,不断道别。只能向前,向前。
寻一笑。上一秒,寻108岁。这一秒,寻8岁。瞬间做回孩子,像一个奇迹。
雨小了些。路渐渐清晰起来。
寻知道,路边的所有风景,在夜里在雨中,不减半点风采。再黑的夜,也有花儿静静地绽放。再大的雨,也有草木倔强地生长。它们无惧黑暗,不畏风雨,从容超然。它们,让暗夜活色生香,令风雨为之颠狂。
路边的人家,渐次熄了灯。人,需要借着夜的黑,沉沉睡去,得以逃避风雨,逃避自己。也不一定能如愿睡着,但只要熄了灯,人就可以躲进黑里暗里,用入睡的假象掩盖醒着的荒芜。睡着或醒着、妥协或挣扎,都了无声息。像夜里花朵的绽放、草木的生长一样了无声息。人,总是难免被自己困住,渐渐地,失去了“绽放”和“生长”的能力。
忽然,寻发现,前方不远处,有光亮——近了,那是茫茫旷野里一座农房的一扇窗的光亮。它的四周,漆黑一片,它是那么微弱又孤独,它又是那么明亮又温暖。它像是黑夜的眼睛。它又是黑夜的一部分。它又像一个谜,散发光亮的谜。不必去弄清谜底。看见谜之光,就够了。
寻感到,她的心全亮了——寻,如千寻一样,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真正的名字——采——总有一束光,穿透黑暗,让一个人重新获得勇气与力量,做回自己。
寻,不,是采——带着一扇窗的光亮,继续前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