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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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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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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有蔓草

黎采


车轴草


春末夏初,车轴草在村庄里不紧不慢地开着花。

你看,田坎边,小路旁,篱笆外,农房前,清溪畔,悬崖下……哪里都有车轴草美丽的身影。粉红的花朵,洁白的花朵,一簇簇,一丛丛,一片片,衬着绿盈盈的叶子,朝迎旭日,暮接晚霞,沐雨浅吟,随风轻舞。

莫名地,每一次看到车轴草,我都忍不住怦然心动。如初见。似重逢。说不清。恋不够。

那天,我独自在村庄里游荡,一不小心又被一片车轴草给迷住了。

是午后,阳光心事重重的,出来晃了几下,干脆躲到乌云背后去了。我沿着一条弯弯的小路,慢慢悠悠地走。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反正也走不出自己,何必走得那么快呢?只是我凌乱的思绪,似乎嫌弃我的脚步太慢,恍恍惚惚地飘到远方去了。那就随它去吧,我也懒得管。

忽然,我眼前一亮——一座空房子前的院坝里,一片车轴草蓬勃生长,朵朵白花如从天而降的雪花,散落在翡翠般的绿叶上。绿与白。只有绿与白。极简,极丰。清新,也绚烂。

一瞬间,尘世退远,喧嚣湮灭。

一笑间,空灵归来,美妙生发。

唯有静默地看。

我甚至感到一丝慌乱和羞愧。我愁苦的面容、蒙尘的心灵,赤裸裸地暴露在一片似乎正在做着一场美梦的车轴草面前,也不知是否把她们吓了一跳。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的目光清澈一点,再清澈一点。我不希望任何一根车轴草在我的视线里触到一个人沉甸甸的烦忧。

继续静默地看。

我没有走进车轴草之中。它们长得密密匝匝,没有我立足的地方。更重要的是,我若走进去,就破坏了这一片车轴草原本纯粹而完整的世界。一片草,就是一个独立的王国。没有哪一个草的王国需要人挤进去。人给草又帮不上什么忙,人只会把草踩得满身伤痕。人恋草,得温柔而仁慈。不然,草是不乐意的。草冷漠起来,人是哄不好的。不信你试试。

车轴草是那样安静,安静得让人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一片草,像一些超然的隐士,什么都与他们无关,什么也惊扰不了他们,什么也不能令他们失了仪态。

车轴草是那样热烈,热烈得叫人看得见燃烧的激情。一片草,如一群勇敢的行者,什么都了然于心,什么也影响不了他们,什么也无法使他们丢了神采。

仍然静默地看。

这片车轴草是何时在这里安家的呢?空房子不空的时候,草定然不可能如此霸道地占领整个院坝。草安身立命的地方,尘封了曾经在那座石墙灰瓦的旧房子里住过的人的多少足迹、多少欢笑、多少叹息……人去,房空。草生,院失。尘埃,花朵。衰败,希望。过往,现在。虚无,真实。碰撞,交织。平淡,神奇。

空房子,无声无息的空寂着;车轴草,无忧无虑地鲜活着。是空寂喂养了鲜活,还是鲜活抚慰了空寂?车轴草抬头看一眼空房子,是否会掠到某种细微又沉重的苍凉?空房子低头瞥一眼车轴草,是否会洞见一种原始而蓬勃的力量?……无数个无形无色的秘密,在空气中轻轻飘浮……

更加静默地看。

我看见,一个小姑娘,提着一个小竹筐,握着一把小镰刀,在村庄的某个角落里割车轴草。当年,小姑娘并不知道她割的草究竟叫什么名字,只觉得很美。就算不开花也很美,那叶子本身就如花朵般精致。那时的日子过得慢,一整个上午或下午,可以只用来割一筐车轴草。那时小姑娘的世界很小,把车轴草当作猪草,没心没肺地割掉。

我看见,从前那个小姑娘割车轴草的好些地方,都被厚厚的水泥严严实实地覆盖了,那些车轴草无处可逃,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叫喊,就沉入了永久的黑暗。小姑娘走远了,又走回来了。在出走与回来之间,小姑娘已到中年,现在正伫立在一片陌生的车轴草前,怅然若失。

起风了,我转身离去。我如何能不离去?

车轴草在我身后,摇曳成无边宁静、一世牵怀……


狗尾草


狗尾草,这个名字够形象。

想不记住都难。

一年一年,狗尾草在村庄里活着。活成村庄的一部分。

狗尾草之所以叫狗尾草,是人的意思。人还真是有意思。

不知道一条狗眼中的狗尾草是否特别亲切;也不知一根狗尾草看见一条狗摇着尾巴走过,有没有一丝恍若熟悉的奇怪感觉。

狗尾草若是知晓自己被叫做狗尾草,会不会脸色愈发地青呢?你看狗尾草那个架势,愣是满溢的傲娇与无限的绰约呀!不过,怎么看,还是像一条狗尾。人不能改变草的想法,草也不能改变人的想法。好在,人听不懂草语,草也听不懂人语。人与草,相依相伴。人与草,各自孤独。

只要有坨土,狗尾草就能活得风生水起。夏秋两季,狗尾草最是活力四射了。长在田间的狗尾草,农人锄了一遍又一遍,可总是锄之不尽,一不留神,狗尾草又在田头放肆招摇,农人也是无可奈何。更多的狗尾草,长在路边、墙头、荒坡、林间,静静悄悄地,热热闹闹地,生长,生长,生长!直到把自己长成一片风景。

狗尾草的确是村庄里别有韵味的风景。三两株勾勒出清新明丽的画风,七八丛荡漾着自由自在的神韵,千百根渲染成浩大辽阔的意境。人,看着,看着,心里的荒芜或者死寂就不知不觉地被消融了,某些珍贵的感觉便一点一点地复活了。

夏渐深,狗尾草迎着风雨,顶着烈日,欣欣然抽出新鲜的穗。刚抽出的穗,一袭浅绿,仰天而立,懵懵懂懂,天真烂漫。待到长得更高更壮了,便低下了头,弯下了腰,在空气里划出条条流畅的弧线,千般妖娆,万分妩媚。晴天里,狗尾草的穗在阳光里闪耀着丝丝光芒,热情奔放;雨天里,狗尾草的穗挂满颗颗水珠,温柔婉转。狗尾草,就这样在大地上不由分说地铺展成野性十足的诱惑。也在人的心田里铺陈出无边无际的生机。

今年,村庄里那些狗尾草,似乎跟去年、跟许多年前的狗尾草也没什么不同。是的,狗尾草,如时间一样老,如村庄里的少年一样年轻,把个村庄填充得朴素又美好、率真又丰盈。只有在村庄里跟狗尾草一起生活过的人,才会明白,狗尾草是怎样的叫人难以忘怀。越是离开村庄久了,远了,内心深处那一抹关于狗尾草的情愫就越是挥之不去。

记得小时候,我一看到狗尾草,就停下脚步,看了又看。尽管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被狗尾草的什么所吸引了,更没看出个什么名堂来。有时,我还采一把狗尾草拿回家,用空瓶子装水,把狗尾草插进去,摆放在堂屋的大方桌上,整个屋子都变得活色生香了。日子也似乎也明亮了许多。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这么干过了,但这些情景却常常浮现在我眼前,清晰如昨。

呵,狗尾草根本就是有魔力的草——它分明就是长在我心里了——只是,我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才发现。这个发现,让我瞬间老去了好几岁。这就像一生之中,总有一个人的名字,是刻在你心里的——时间会慢慢地告诉你,你无处逃避——它让你幸福,也让你疼痛。人来世间匆匆地走一遭,很多真相,都在远远近近的时间里一一等候,人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它们就会真实而残忍地从一个人的心底陆续冒出来。人接受一次,就老去那么一点点。到一定的时候,人就不老了,只不动声色地任时间把自己收割。人如草,时间如刀。人不会比狗尾草活得更逍遥,但可能比狗尾草活得更苟且。

此刻,我正在村庄里一条僻静的小路上,对着一株狗尾草发呆。我需要借一株草内心的声音,喊住我自己——我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停下来吧——终究要停下来,在属于自己这一生的深秋里,坦然枯萎,风华凋零,再等一场雪,把所有留在人间的痕迹深深掩埋……

也许,在雪化了变成的崭新春天里,我将化为一株狗尾草,破土而出,叶儿青嫩,零露漙兮……


丝茅草


你吃过草吗?反正我吃过。吃的丝茅草。

更准确地说,是茅针。也就是丝茅草在阳春三月里新长的嫩穗。它们细细长长的,白白净净的,外面包裹着一两片浅绿的叶子。

茅针,是初春的一种味道,是村庄的一抹色彩,是大自然的一份馈赠。

三月三,抽茅针。那些年的三月里,村庄里的孩子们,有谁没抽过茅针呢?连茅针都没抽过,哪好意思说自己是在大山深处的农村里长大的呢?

“走,去抽茅针啰!”

“要得!”“走嘛!”……

一个孩子吆喝一声,很快便撩出三五个好吃佬连连应声,接着就一起蹦蹦跳跳地到村庄的某个角落里寻找茅针去了。

发现目标,疾步上前,伸手一抽,剥开叶子,取出白穗,放进嘴里,嚼上一嚼,分外清甜,心醉神迷,笑声飞扬。也许,这跟一只羊或一头牛吃到一口鲜嫩的草是相同或相似的感觉。只不过,羊吃到可口的草,可能会发出“咩咩”的叫声;牛呢,管它好吃不好吃,一向都是闷声不响地吃。牛,就是牛,吃草都能吃出个哲学家的姿态。

孩子们通常不会边抽茅针边吃,而是会比赛似的抽,看谁抽得又快又多。抽了也不一定都吃掉。抽茅针,重点在抽,乐趣在抽。比如,我就喜欢不紧不慢地抽茅针,抽满满的一把,拿在手里,像拿着整个春天。就算半根也不吃,无法言说的美妙滋味也会充盈于心。用心尝到的味,如何能忘?

也有不少人家的孩子,一边放牛放羊,一边抽茅针吃。牛、羊、人,同吃一片草,是常有的事。

人嘴里叼着一根茅针,牛羊不理会——对牛羊来说,各种草就是各种美味,牛羊的眼里只有草,哪顾得上留意人呢?牛羊吃草,人也不理会——人看起来是在放牛放羊,其实也在放自己,能放多远就放多远,哪怕是把自己放丢了,也不要紧,反正也不怕被谁看穿。村庄里那些放牛放羊的人都彼此彼此。

牛羊吃着吃着,就吃饱了,心满意足在草地里撒着欢儿。人光吃草还是不行,还是得回家吃饭。

那些个在暮色里赶着牛羊回家的孩子,多年以后,再也没有力气更没有心思在一个新的三月里迈开脚步到村庄里走一走,抽一根茅针,但一定记得那些远去的青青茅针、蓝蓝天空、柔柔微风……岁月,将一切推远又拉近。是清欢,还是荒凉,分不分得清,又有什么关系呢。都是一个人的点滴经过,是向着最后的空行进路途中的些许拥有。

抽茅针的日子,就那么短短几天。丝茅草日夜不停地疯长。一天一个样。十天半月大变样。村庄,在丝茅草的野蛮生长里,好像控制不住某种来历不明若隐若现的冲动,时时刻刻都打算要起飞似的……

很快,村庄就陷在漫山遍野的丝茅草的重重包围之中。这个时候,村庄反而平静了,沉稳了。村庄本来就是一蓬草。村庄里的人,自然就是草民了。

丝茅草三下两下便褪去了初春时那个娇柔的样子,毫不客气地把潜藏的锋芒尽情地挥洒出来。那利剑一般的叶片,齐刷刷地直指天空,像豪迈的进行曲,从远古传来,悠远,敞亮。那羽翼一般的白穗,轻盈盈地斜向大地,如随性的散文诗,于风中摇曳,缥缈,神秘。

草民们穿行在丝茅草间,半梦半醒地干着这活那活,身上时不时地被丝茅草割几道口子。草民们一点也不生气。待到空闲时,草民拿把明晃晃的刀去割几捆丝茅草扔到牛圈羊圈里,丝茅草也不生气,深谙作为草的浅薄命运。草民与丝茅草,相爱相伤,难舍难离。

春去秋来,草荣草枯。丝茅草跟其它的草一样,曾怎样繁荣,就将怎样沉寂。但总有那么几丛丝茅草,明明已经枯得没个草形了,却倔强地保持着挺拔的站姿,烈烈寒风刮不倒,皑皑白雪覆不住。这就是丝茅草的风骨吧。

跟丝茅草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草民,无暇看一眼那些偏偏不倒伏的丝茅草,只默默地顶着风雪干着属于自己一生中剩下的一件又一件活,哪怕双手像枯草一样粗糙,双眼如枯草一般干涸。草民的坚韧,镌刻在条条皱纹里,沉淀在悠悠岁月中。

草枯了,根未死,春风吹又生。人枯了,再多的春风也无能为力,待到某一天,人终将彻底枯死,在村庄的某处背着一抔土,丝茅草又从那些土里蹭蹭蹭地窜出来。所以,草民也好,非草民也罢,在枯之前,该干啥干啥,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好吧,就此打住。我将如草在野,无问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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