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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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那天午后，我在一大片紫色的马鞭草间徘徊。
阳光灿烂，天空碧蓝，云朵洁白。马鞭草正在盛放。盛放成汹涌澎湃的紫海，铺展在高山之巅，掩映在丛林之间，荡漾在夏风之中。紫，只有紫，亿万朵紫色的小花挨挨挤挤，携手共建了一片紫海。我想，也许梦就是紫色的吧，一如这紫盈盈的花海。
我正是经不住这如梦一般的紫的诱惑，再一次来到花海。我分不清那个流连紫花丛中的自己是梦着还是醒着。我能肯定的是，我喜欢如此单一纯粹的紫胜过任何形式的五彩缤纷。
我的身与心，需要这样的紫去占满、去冲撞、去涤荡。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做一朵小小的紫花，不慌不忙，绽放于天地之间，不来不去，摇曳成一世静美——哪怕一世很短——再过几天，秋天就要来临，所有的马鞭草都将不可避免地走向凋零以及枯萎。但那又怎样，纵情绽放过，也算是无憾了。
忽然，我怕了秋。
毕竟，我不是一朵紫色的马鞭草，我没有在这个夏天绽放花朵，但却仍然要在秋天毫无悬念地凋零并枯萎。比任何一朵花的枯萎都无可救药。
是的，我怕了。来自内心深处的怕。我一瞬间被击打得节节败退。什么淡定，什么释然，全是表象。这突如其来的怕，着实令我措手不及，我甚至不敢把失神的目光投向那些紫， 我担心自己的慌乱和无力，有可能令她们花容失色。
好在，漫山的紫呀，不会因一个失魂落魄的家伙而失了翩翩风采。她们随风摇曳，风华无限，本色不改。没错，花开花谢，是马鞭草自己的事，没有任何一株草一朵花是为人而生，她们自始至终都与我无关。而我的凋零、枯萎，也是我自己的事，从来都与马鞭草无关。我终于看见了我与马鞭草之间无比遥远的距离。我在花海之中。我在花海之外。
我一笑，所有的紫，恍然消失，眼前浮现秋深花落的无边萧瑟与荒凉……呵，秋未至，我已入秋。我踉跄的脚步，踩碎一地花影。
那么，来吧，干脆让我跟时间打个商量，提前走进一个新的秋天。这算是一个怕了秋的人在试着勇敢面对还是在做最后的挣扎呢？答案在风中飘荡。无所谓了，反正我也没指望自己清醒地过完余生。
立秋，多美。“云天收夏色，木叶动秋声。”天上的云，从夏时的积雨云变成悠悠荡荡的卷云。人，立于一朵轻云之下，迎接物候的更迭。梧桐树叶，开始微微泛黄到跌跌荡荡落入了人间。人，站在一片秋叶之上，感知秋天的到来。秋的仪式感，澄澈了多少心灵，摇动了多少思绪。当然，这一切只属于真正融入秋天的人。我要承认，我早就无法走进秋天。就好像有一层肉眼看不见的结界，隔在了我与秋天之间。这个结界，是我曾拥有但已消失的一部分情怀变成的，我无话可说。就算是一朵秋云砸到我头上，一片秋叶落在我手上，我的心湖也不会泛起一丝涟漪。秋云有多清秀，落叶有多缤纷，我就有多黯淡。
秋，一点一点褪去了春的浪漫、夏的热烈，从容不迫地在大地上写满丰收的喜悦。你瞧，田野里，苞谷黄了，水稻黄了，桔子也黄了；黄梁红了，辣椒红了，苹果也红了；葡萄甜了，梨子甜了，猕猴桃也甜了；石榴笑了，板栗笑了，莲子也笑了……秋阳暖暖地照，秋风徐徐地吹，秋雨绵绵地飘，庄稼、水果次第成熟，到处都是一派丰饶的景象。我曾经无数次醉在秋之丰收的图景里，忘了愁情烦事。仿佛每一片庄稼的成熟都是我的成熟，每一种水果的香甜都是我的香甜。不过，仿佛永远只是仿佛，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觉得，我在那些庄稼、水果面前，显得那么尴尬又无能。多少个秋天里，我没有结出任何果实。哪怕是“歪瓜裂枣”，也没有半个。我两手空空，一无所有。秋实有多丰盈，我就有多空洞。
如果说春花给人初恋般的温柔甜蜜感觉，那么秋花则使人感到深爱的隐忍与炽烈。你看，菊花、桂花、十样景、一串红、灯笼花、紫薇花、木槿花等，在大地之上泼洒五彩斑斓，演绎万种风情。很奇怪，秋花仿佛受到了某种神秘的指引，愣是散发着无处不在的凝练又沉静的气质。然，多看几眼，却又不知不觉地会触到一朵朵秋花那满含爱意与激情的心。秋花不玩暧昧，也不擅长撒娇，秋花只顶着日渐寒冷的风，不动声色地把内心的缕缕情愫绽放成极致的优雅。尤其干得出色的，是那些野菊花、野桂花、野棉花、野茼蒿、绵枣儿、蓼花、败酱、窃衣、一年蓬、堇菜、紫花香薷、三脉紫菀、陀螺紫菀 、千里光以及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她们总是那么柔弱又坚强，一秋一秋的，一丝不苟地绽放，点缀在山间和田野，点亮邂逅者的眼晴与心灵。而像我这样颓丧的人，早已在秋天里没有一朵花要开，没有一丝色彩要炫，没有一缕芬芳要发。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一朵秋花前是怎样的惭愧忧伤。秋花有多绚烂，我就有多荒凉。
一场秋雨一场凉；一点芭蕉一点愁。秋雨仿佛是为凉与愁而生的。不过是下了几场秋雨，盛夏的繁华便已然落尽，草木的身子便瘦了一圈，江河湖海的眸子便明净了几分，山川田野的表情便日渐深沉……秋雨，袭遍寸寸大地，淋透人间万物，洗去重重浮躁，清除层层蒙尘，以绝然的态度、凌厉的攻势，一阵紧一阵地释放出秋的气息与底色。凉意渐深，愁绪渐生。秋雨下着下着，时光走着走着。秋很短暂，秋很漫长。每一个人，刚来到这个尘世，看秋雨即是雨，是来自天际的美妙精灵；但在或远或近的后来，难免看秋雨不再只是雨，而是来自内心的隐秘波澜。多少人，看起来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其实身体里总下着一场秋雨，偶尔还会失控，雨滴从眼睛里跑出来，打湿许多过往，冲毁一些向往，也滴落点点迷惘，遣散丝丝执惘。也不知是秋雨太喜欢我了，赖着我不放，还是我的眼睛已经麻木了，不懂得“开闸”放雨，我分明感到，秋雨在我身体里越积越多，冲撞我的七经八脉，淹没我的纯真可爱，我的脚步越来越沉重，我的眼神越来越困惑……秋雨有多难以捉摸，我就有多无所适从。
秋风秋雨步步为营，悲秋伤秋在所难免。秋也很无辜，季节本无悲喜。是人躲不过悲欢浮沉，逃不开生离死别。秋不过是一本正经地做秋，哪知道人非要用“有色”的眼睛看待自己。但秋毕竟是秋，几千年来，任人借其把情抒个够。“秋日凄凄，百卉具腓”，“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秋如果知道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一茬一茬人的内心弄得兵荒马乱，也许会轻蔑一笑——人，实在奇怪，非要一遇秋就把自个儿愁死悲死伤死才痛快么？世事不过大梦一场，人生几度秋凉。看清，看不清，都不过在世间折腾几十个秋。都是秋的过客。秋有多浩瀚，我就有多渺小。
算了，不说了。着实怕了秋。怕过了，或许以后就不怕了——我依旧痴心不死，期待自己在未来的某个秋天里重新活过来，像野外的秋花一样，静静绽放……
2020.8.3 巴东野三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