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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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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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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村


黎采


素描


就是素描。

村庄,大多数时间里都透着素描的气质。不是别的,就是那种与繁华无关的素描气质。

沐着日光,浴着月光,披着星光。光影婆娑里,村庄日日夜夜演绎着古老又新鲜的素。那架势,只怕是要素到地老天荒才会罢休。

在我的家乡建始的那些村庄里,随便截取一个片段,都可以凝成独一无二的素描画。

逶迤连绵到天边的群山,是旷远到缥缈的远景;阡陌纵横的田野,是端庄到神秘的铺陈;错落有致的农房,是简约到超然的点缀……

牛儿羊儿在山坡上不紧不慢地吃着草,鸡群鸭群在院落里耀武扬威地散着步,三两只鸟儿在天空中飞呀飞,七八条鱼儿在清溪里游呀游,双双蝴蝶在花丛间轻舞,谁家阿妹在竹林边放歌……这些,在画面里若隐若现,是某些朦胧的点,或是几缕散漫的线条。

一切活色生香的背后,潜伏着村庄最初的素色,从未改变,无处不在。

被这素色浸染过的心,从此便拥有素心。

素心的人,就在这村庄之中,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农人。

是一茬一茬的农人素描着村庄。犁铧、锄头、镰刀、背篓、连枷、风车等,是他们的“画笔”。低头、弯腰、弓背、深挖、猛砍、狠割,是他们的姿势。农人半梦半醒地在村庄里描着,风雨无阻,从健步如飞到步履蹒跚。慢慢地,农人和村庄融为一体。

农人在某个恍惚的时刻,有意无意环顾一下那个陪伴他的村庄,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素,丝丝缕缕的素,就这样从农人的眼睛里飘出来,飘向村庄的深处。村庄一一接住、收藏,再从庄稼里长出来,从果香里溢出来……

农人,是每一幅关于村庄的素描画的魂。尽管他们总是那么不起眼,常常隐在某个角落,好像生怕弄出什么声响似的。

也许农人会被许多双眼睛忽视,但他们一直都在。隐隐地在。真真地在。在画里,在画外。

在田间不停劳作的农人,在路上负重行走的农人,在小院一角晒太阳的农人,在深山密林倾听风声的农人,在晨曦中凭栏发呆的农人,在暮色里倚门远望的农人,在繁花下流连的农人,在清溪畔浣衣的农人……每一个,都在。都是素的化身。

每一个农人都曾是孩子,在村庄里发出来到人间的第一声啼哭,在村庄里学会走第一步路,在村庄里没完没了地撒欢儿,在村庄里做着无穷无尽的梦,在村庄里长大成人,在村庄里慢慢老去。最后,在村庄里惹哭一群人,冰冷地沉入地下。

农人的一生,无数个短暂的瞬间里都藏着某种沉重的漫长,多少个春花秋月的静好里都掩着一些起伏的荒凉。

把他们从画中拉近,放大,那些眼神、皱纹、老茧、浅笑、沉思、啜泣等,会在一瞬间狠狠地击中观者的心!那是农人被时光打下的无情印记,也是农人磨完自己一生岁月的点滴痕迹。

把他们嵌入画中,他们的身影似静还动,他们的表情模糊不清,他们的思绪捉摸不定,他们的风骨同样跃然而出!素,则是农人风骨的重要组成部分。

农人,隐在村庄各个角落里,素描大地,素描山河,素描欢喜,素描叹息,素描光阴,素描宿命。

如果没有农人,那么村庄将不再是村庄。无论怎样的描,都去不掉荒芜与死寂。

农人,可能一生一世都不会察觉自己竟是个擅长素描的高手。农人总是奔忙在山间田野,无暇认真地看一看自己的高。也无暇顾及脸上遍布的皱纹、日渐弯下的腰身、慢慢消失的力气。农人,素得太彻底。农人,在低处,也在高处。

日复一日,农人保持一颗素心,描出万种风情。

年复一年,村庄坚守一份天真,绘就千般质朴。

像我这样远离了村庄的人,多少次,在五光十色、喧嚣不止的城市里,无所适从,做了慌乱的囚徒,找不到逃离的方向。只能独自在静夜里,一遍一遍地回首村庄的素。素有时候是药。治心乱的药。

我曾试着在纸上去素描那个我魂牵梦萦的村庄——石门村。那里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失败了,我始终描不出那出神入化的素。于是,我不动手了,我只是借着微微的风,在心里描。用心描。随心描。

构图,可大气雄浑,可起伏跌宕,可清新自然;

线条,或流畅自然,或古朴典雅,或灵动飘逸;

色彩,在黑白之间游走、跳跃、停顿、奔泻……

这仿佛算一种安慰。或者说,算一种救赎。

我知道,素描,只有素描,是村庄的日常表情——真实,纯粹,安静。

我多么渴望,那样的表情,出现在我的脸上——那样的我,宛如初生。


彩绘


村庄虽然最擅长的是不慌不忙地素着,可一旦彩起来,绝对是义无反顾,所向披靡。不彩到绝美不停歇。

春天来了,村庄好像也没怎么准备,随便来几笔,就绘成明丽清新又妩媚妖娆的画。

小河边一棵碧玉妆成的柳树,老屋旁一树灼灼其华的姚夭,木窗外一枝带雨轻颤的梨花——以春雨调合,携春风涂抹,村庄漫不经心又不知疲倦地绘着一幅又一幅动人心弦的画。

春渐深,则愈发地彩。整个村庄就是一幅炫彩的画。人,除非不走进这画里,一旦进入,就无法自拔。那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放肆地勾引你,那婷婷袅袅的樱花羞答答地撩拨你,那芬芳四溢的牡丹花大方地拴住你,那天真烂漫的野花娇滴滴地绊紧你……花色缤纷,如梦如幻。这还不够,天色蓝,蓝到空蒙,蓝到虚幻,蓝到神圣,蓝到让人忘了所有阴霾;山色青,热热烈烈地青,千变万化地青,不可一世地青,青得令人生出许多青青的梦想;田地绿,绿得浩荡,绿得发亮,绿得辉煌,绿得叫人重新获得来自大地深处的力量。

各种色彩在迸发、在盛放、在交织、在碰撞,一刻不停。绘,绘,绘!笔笔温情,层层晕染,幅幅惊艳。是水彩画。不,是水粉画。再细看,好像是工笔画哩。闭上眼睛,又变成油画、版画。这画意,真个是叫人神魂颠倒!

到夏天了,村庄像一个刚刚长大的翩翩少年,用色更为大胆,运笔尤为洒脱。

庄稼比赛似的长,夏花疯了似的开,山林、野草着了魔似的绿,红、橙、黄、紫、蓝、白等,在绿浪里妖精似的出没。千色绘一夏,酣畅淋漓。重彩画一村,激越飞扬。

夏之村庄的每一种色彩里,都散发着火一般的激情,潜藏着剑一样的锋芒。这,就像极致热烈的爱。对,只有爱,才能创造如此惊心动魄的绚烂!万物皆有爱。人,陷在爱意荡漾的村庄里,莫名的感到某种无法克制的激动——人身体里一些色彩被唤醒了,人想要干点什么——也许,那就是一个人很夏天的样子——心里有爱,眼里有光,走路带风——人,爱了,或者说,又爱了——这世间。

入秋了,村庄像刚去过一趟的远方,想要短暂地休息;又像是准备卸下所有的负累,想要去一个宁静的远方。色彩,不断走向凝练。画意,变得低迷又深邃。

迎着秋风的稻子苞谷高梁,淋着秋雨的桔子苹果葡萄,顶着霜露的秋花秋叶秋草,是明亮而不刺眼的五彩斑斓。不论你怎么看,没有哪一抹色彩不诠释着从容优雅,没有哪一幅画作不蕴含着淡泊宁静。

特别含蓄的,是一汪一汪秋水倒映的村庄秋色,那简直就是神来之笔,是色彩凝成的真实的虚幻,似静还动,欲语还休。这画面,不能碰,一碰就乱了,无论怎么补救也无法还原前一秒的画意;不可言,一言就俗了,怎样的言语都无法描述那宗教般神秘的美。

秋色——这两个字,本身就是一首诗,一万首诗。也是一幅画,一万幅画。村庄之秋色,一读就沉醉,一入就沉沦。人,任秋色把凡心染一染,人也秋色斐然。

冬终至,村庄的许多色彩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以不可逆转之势,冷漠地收走。

不知怎地,没有全收走。比如,残留了一些红、黄、白,浸在了柿子上,晕在了梅花上,印在了山茶花上。在落叶纷飞的无边萧瑟里,这些色彩像桀骜不训的精灵,不由分说地冷艳了人间。

但,萧瑟处,并非无色。而是无数有生命的色彩即将归于尘土之际最后的色。是死一样的寂色。也是无与伦比的绝色。或许,看得见这些色,再去看柿子红、梅花黄、山茶白,才有意义。

最单纯也最狂野的色,也在冬天到来。它就是雪色。

那是天空倾倒给大地的白色情书,落在村庄就化为洁白的绸缎。村庄在一场雪的拥吻里,忘了岁月漫长,忘了尘世沧桑,只静静地依偎在雪里,任无边的欢喜流淌,流淌……

只有雪色,可以神奇般地涤荡村庄的种种颓色,将一个村庄绘成一个童话、一个仙境。

也正是有雪色,才把村庄的底色彻底地辉映出来。那底色绵延数千年。那底色一闪即逝。不必试图看得一清二楚。毕竟,村庄见惯了各种窥探,远远比一个人更懂得隐藏。披着一身雪色的村庄,更像一个未解之谜。

人,在雪色迷蒙的村庄里,比一片雪花还要轻。人是要停留在雪色里,还是要奔向又一场新的春色呢?人自己也不知道。人就这么恍恍惚惚地任冬去春来又冬去春来,最后顶着一头雪白的发,仿佛永远留在了冬天似的。

而村庄,怎么就不陪着人而生出白发呢?

人细思,村庄便黯然失色。什么彩绘,都是一场梦。


留白


谁挥巨笔,在天地间绘就一幅山村水墨画。

飘逸的线条勾勒出一个江南小村的模样。

缥缈的黑白渲染着一种出尘脱俗的气质。

是什么令这画如此动人?是留白。

不动声色的留白。恢弘壮阔的留白。浑然天成的留白。变幻莫测的留白。匪夷所思的留白。惊心动魄的留白。

所有的留白,像一种来自天际的不容拒绝的拥抱,温柔又霸道地在向大地低语着万千句情话;又像是村庄忽然想起了什么,迷惘又庄严地在隐约一些久远的秘密。

无边的神秘,于这空灵至极的水墨画里悄无声息地弥散开来。

这还是我熟悉的那个村庄吗?怎么可以美得令人想落泪!

是留白,创造了一个新的村庄。

留白,多么神奇的存在。

只一眼,伫立于村庄一角的我,就被这画给擒住。震憾。失语。欢喜。我仿佛受到了某种神奇的指引,毫不费力地就从重重喧嚣中逃离出来,进入一个纯粹的宁静世界。多么珍贵的遇见。遇见雾与雨携手打造的天然留白。

雾,是晨雾,浓浓淡淡,飘在天边,飘在群山之间。

雨,是秋雨,淅淅沥沥,落于旷野,落于眼前心上。

这些留白,是雾与雨正在极尽缠绵的独特姿态,是离尘世很近的无字天书。

心生感恩。感恩世间万物,总会在某个时刻重新唤醒一个人死寂的内心。我眼里泛起的浅笑与泪光,也融进这流动的留白里。不,整个我,好像都融进这留白里。

我是我。我不是我。我无我。

我只是这画中一缕轻飘飘的存在。我的轮廓扑朔迷离。我的色彩澄明无比。

多好,我就这样完完全全与村庄定格在一幅画里。

只是,我一呼吸,一丝气息就把我的惆怅出卖。同时,也把我从画中拉了出来。

我闭上眼睛,都能看见,山还是那几座山,梁还是那几道梁,田还是那几块田;房屋不再是那些房屋,路不再是那些路,人不再是那些人。

这些年,我一次次回到这个伴我度过童年少年时光的村庄,我感到陌生,越来越陌生。我想找寻的,一点一点逝去了;我并不期待的,一点一点到来了。

村庄,一动不动。村庄,没有一刻不在行走。

村庄只是一个不停地换着新衣裳的老人。她自己从来都做不了主,哪怕再俗气的衣裳,她也无法拒绝。我走在村庄里那些坚硬的水泥路上,触到某种压抑的疼痛在我脚下飘零。我除了怅然地想一想一条条早已消失的曾开满野花的乡间小路,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抚那些疼痛。我也疼痛。这仿佛算一种相互依偎。

村庄一边往前走,一边看着自己不断地面目全非。她无法拒绝,也不能阻止。可她看起来始终是那么端庄又安详。我回到这个村庄,村庄好像也不认识我了。不怪村庄,我也在不断地面目全非。只是,我没能像村庄一样端庄又安详。

我在村庄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找不到一个打开记忆中个村庄的密码。我的颓丧,散落一地。我的素愿,碎裂满村。

有那么几次,我还是忍不住问村庄,是否可以停下来。哪怕是停片刻都好。她刮起一阵阵冷冽的风,吹透我的整个身心。我在风中一再凌乱——我自己不也没有本事停下来吗?有什么资格过问村庄的事呢?渐渐地,我学会了静默。村庄教会了我静默。

我常常独自在村庄里徘徊,不发出一丝声响,似乎从前的那个村庄就会奇迹般地重现。

或许,上天终于听见了我这个凡人的心语,在这个秋日的早晨,派了雾与雨两位使者,降落人间,轻轻悄悄地隐去了村庄如今的容颜,让我在巨大的留白里,惊喜地发现,失落已久的感觉竟然复活了,记忆深处那个村庄也忽地一下子清晰了。连那些落在灰瓦上的枯叶的轻微颤动似乎都触手可及。

我还分明看见,自己也变得轻盈如雾,通透似雨。我找回了那个心里有留白的我。奇迹,就在不经意间发生了!

我笑了。

千百幅由雾、雨、村庄共同描绘的水墨画在我眼前变换。留白,留白,留白,留白留白留白留白留白……幅幅都有留白。那是属于村庄的无数个过往的瞬间,是烟火人间里的绵绵禅意。

村庄,需要留白。

人生,更需要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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