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不染——这两个字,就像潜伏在我心里的精灵,忽地闪现出来——当柿子遇见雪,而我正好一眼瞧见。
那是一个冬日的早晨,我在雪后的村庄里漫无目的地行走。像我这种对雪从来没有丝毫抵抗力的家伙,如何能不沦陷?更何况,雪落在家乡的村庄里。
行走其间,我仿佛受到了某种巨大又细微的恩赐。我的目光,掠过在雪中静默的远山、田野、农房,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陌生,一切都那般素朴又神秘。我的双脚,走过蜿蜒连绵的小路,留下一串洁白的脚印。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在一条只属于自己的路上。前方,被雪覆盖成崭新的未知世界,散发无限诱惑的魅力;身后的路,被我歪歪斜斜的脚步踩成奇怪的凌乱,新落的雪,又将它们慢慢覆盖,像某种轻轻地安抚……
就在一个拐弯处,一树柿子顶着雪跃入我的眼帘。是一棵老柿树,它悠然挺立在一座废弃的土墙瓦房旁。粗壮的干,繁茂的枝,一簇簇柿子点缀在枝头。
红的柿子,白的雪。红,是成熟的红,是热烈的红,是来自大地的红。白,是新鲜的白,是冷冽的白,是来自天际的白。一树柿子红,本来就自带扣人心弦的风姿,却偏偏还遇见一场纷纷扬扬的雪。红与白,一相遇就惊艳,一相拥就缠绵,一相守就深陷。红躲进白里,白依偎红上。红红白白,白白红红。红更红了,白更白了。点点红,缕缕白,勾勒极素又极绚的画意,渲染极简又极丰的诗意。呵,你说,这柿子与雪,愣是什么也没干,就叫那些所谓的浓墨重彩黯然失色。
说不清为什么,一时之间,我几乎失去了用语言表达的能力——许多词汇莫名地从我的心里隐匿了——我试图抓住它们,可是怎么也抓不住。只有——不染——不仅没有躲起来,反而那般强烈地在我的心里冲撞。
这一树柿子与一场雪,在天地间真真切切地演绎不染纤尘的静美。
而不染,是多么珍贵。
我愣在那里,忘了行走。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遇见。
这一树柿子,没有被采摘,孤独地走进深冬,倒也像一种例外。
老房子里曾经住过的人,是否就是柿子树的主人?人离开了老房子,去向不明。空留房子与柿子树在原地自生自灭。
房子一天一天地衰老下去。斑驳的墙,破旧的门窗,野草出没的院子,写满无望的等待以及破碎的希望。只有那依旧整齐的灰瓦,如一种执着的坚守。瓦上,落满层层叠叠的雪,起伏成舒缓的白浪。雪中的老房子,安详得如同一个童话。
柿子树呢,人走了就走了,反正也不是为了哪个人而活在这个世间。它仍然是一棵忠于自己的树,沿着时光的轨迹,生发枝叶,绽放花朵,结出柿子,一丝不苟,无惧疾风骤雨,也不问人去人留。那一个个红彤彤的柿子,是它一年一度的极致丰盈,是它不慌不忙的活色生香。雪中的柿子树,缥缈得如同一个传说。
房子与柿子树,衰败与风华,在一场雪里,仿佛沉入一个旧梦,一些东西恍恍然在飘飞,一些东西悠悠然在下坠。它们交织、缠绕,带着雪的气息,融着雪的风骨……终于,所有的东西都轻盈如雪,所有的过往都洗净尘埃……不染,就这样不动声色又优雅庄严地透出来。透过我将近麻木的身心……
不管是做一个人,还是做一棵树,路过尘世,总是难免沾染这样或那样的尘埃,而渐渐地失去本色。或者说,间歇性地失去本色。幸好,有雪,一次一次地降临,让人与树获得恍若隔世般的觉醒,重新看见那些如雪一般清透不染的过往。
二十多年前,这个村庄里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土墙瓦房,也有不少农家在房前屋后栽几棵柿子树。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柿子陪伴乡亲们度过了许多艰辛中也充盈着美好的日子。摘下青色的未成熟的柿子,再采一把蓼花,放坛子里,加水,做成脆甜爽口的泡柿子;将成熟的柿子去蒂、刮皮,摆在大竹筛里风干,轻压成甜滋滋的柿饼;摘一个熟透了的柿子,撕开薄薄的皮,细嫩柔滑的果肉叫人欲罢不能;把整个柿子放碳火上烤,待皮焦黄,汁水溢出,剥皮,那热乎乎又甜蜜蜜的柿子,吃一口根本停不下来呀。秋末到冬深,一家一家的人,变着法子吃柿子,日子里就带着一丝丝甜味。甜在嘴里。甜在心里。甜在生命里。甜在光阴里。
我得承认,比起吃柿子,我更喜欢看柿子——看红灿灿的柿子高高地挂在枝头。
每一次,我看到满树柿子,总是忍不住生出一种不算太小的奢望——柿子不被谁摘下,而较为长久地挂在树上——我想尽可能地留住那样原始而闪亮的美。
当然,我也只是想想,我没有疯到去阻止任何一个摘柿子的人。村庄里那些摘柿子的画面,全都在我记忆里缤纷着,那么珍贵,那么温暖。但如今再也见不到了。一棵一棵高大挺拔的柿子树相继被砍倒。那些栽柿子树的人接连老了,早就没力气摘下一个柿子了,反正吃什么都是一个味儿了。而那些从未忍饥挨饿的年轻人,接连头也不回地奔向村外的世界了。柿子树在村庄里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一把把斧头向柿子树逼近。我也不能阻止任何一个砍柿子树的人。我的叹息,淹没在一棵棵柿子树接连倒下的闷响里。
再次凝望眼前这棵被遗忘的柿子树,恍惚间,我仿佛看见记忆里那些柿子树全部复活了,在村庄的各个角落里摇曳生姿,满树满树的红呀,丰满了大地,欢喜了农人……
只是,我明明想笑,却湿了眼眶。
呵,这个伴我度过整个童年的村庄啊,每个角落里都收藏着我点点滴滴的过往。
我在村庄里奔跑,沿着林间小路,风在耳边呼啸,发丝轻轻地飞扬……我就像鸟儿在天空飞翔起来一样自由而畅快。那时的我,一定拥有一双隐形翅膀吧。
我在村庄里看一朵花儿慢慢地绽开,看一根草儿静静地生长,看一树银杏叶翩翩起舞,看一片稻谷金浪翻卷,看一帘细雨柔柔地赶来,看一朵白云悠悠地飘远,看一抹斜阳缓缓地落下,看一轮明月冉冉地升起……我那么概念地看,看了又看,总是看不够。我还未曾看过山外的世界,村庄就是我的全世界。我以为我会和村庄永远在一起。
我在村庄里听一弯清溪流动的情话,听一粒豆角炸开的宣言,听一块苞谷窃窃私语,听一片竹子深情合唱,听一群燕儿轻轻呢喃,听一曲山歌放肆嘹亮,听一缕笛音纵情婉转,听一串笑语飘过山岗……我听着,听着,听见自己的心跳跟着一起律动。入了心的声音,终将在心里回响。
没有一丝风。雪还在飘。柿子梦一般地红着。
村庄,缄默无言。
就让我安静地待在这里吧——无进无退,无思无虑,无忧无愁——从前那个少年,正在归来。
此刻,我看万物皆不染,万物看我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