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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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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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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处

黎采

将夜。村庄。

暮色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向村庄包抄过来。村庄一动不动,任暮色把自己渐渐覆盖。

这是一场无声而盛大的仪式,日复一日在阔大的尘世举行。时间是唯一的操纵者。

没有什么能改变时间的旨意。白天,黑夜,不过是时间行走的节奏。人跟在其中,最终都会把自己跟丢。都是时间里的人。人谈什么拥有时间。

没有哪一个夜晚不会来临。就像没有哪一个黎明不会到来一样。每一个夜晚、黎明都会如约而至。每一个夜晚、黎明都是崭新的。每一个夜晚、黎明都会过去。这有多美好,就有多残酷。多少美好,背后都隐着残酷。

不必叹息。任时间把自己挟裹,反正也挣不脱。非要挣脱的话,只有停止呼吸,连叹息的机会都没有了。

倒吸一口凉气,瞬间觉得眼前这个村庄愈加可爱。我的欢喜,无声地在村庄里飞扬。我坐在村庄一角,从黄昏到日暮,始终不曾发生一丝声响。

感谢时间,把无声种植在我心里。我也可以如时间一样,无声地做自己。

我什么也没干。我只是想扯一袭华美的夜色,当作被子,把自己裹在黑暗的深处,我就不冷了,也不孤独了。对我来说,这是一种极大的诱惑。我总是隐隐地感到,有一个我,原本就属于那里——无声处。

这甚至像一种莫名而神圣的召唤。尤其是当我穿行在无休无止发出各种声响的城市里,我一次次看见自己像一只困兽,困在巨大的喧嚣之网中。无助,慌乱,绝望。当然,那张网也有我的份,我也未能避免在一些时候发出毫无情感毫无意义的声响——我不想认出那个我——但那的确是我。我知道,活着就得接受自己常常不像个自己。

我也知道,只有故乡这个村庄,始终愿意接受分裂的我,任我坐在村庄的某个角落,追寻我一个人的无声。

我的虔诚,只能用无声来表达。我寻求的,是无声,所以只能献出我的无声。就像你在茫茫人海里寻求你生命中注定的那份爱一样,只能用爱。唯有爱才能寻求到爱。

瞧,暮色已然完全变成夜色,村庄显出一种古老又崭新的安详。夜色和村庄融在一起,不费吹灰之力就没收了许多声音,不慌不忙地,无比默契地进入一种几乎可以称得上“无声”的境界——相对白天明显的“有声”而言。

很好,夜色温柔地抚摸了一下村庄,也抚摸了一下我,把一个无声的片段款款地铺展开来。

这一刻,没有农人在山坡田间溪边砍树、割草、挖田、摘菜、洗衣的声音;没有哪个妹妹唱山歌或是哪个哥哥开怀大笑的声音;没有孩子们在院坝或田野追逐打闹的声音;没有牛羊鸡鸭狗猫此起彼伏哼叫的声音;也没有喜鹊画眉乌鸦布谷燕子比赛似地吟唱的声音……必须要说明的是,我不是不喜欢这些声音。相反,我是太喜欢这些声音。在这样的时刻,这些声音,会从村庄的深处飘起来,飘在无边的夜色里,慢慢地再从夜色里抽离出来,萦绕在耳畔,在心上,宛若一首即兴的纯音乐,澄澈又缥缈,不知不觉地,就把我心里沉睡的音符唤醒了……

村庄,依然无声。我,依然在倾听。这样,就很好。

我无声地说:来一丝风,好吗?

风不理我。风也无声。

风坐在万物之上,把自己隐藏起来了,无形无状,无影无踪。风若不动,谁也休想找到它。哪怕它就停在你的发梢你的鼻尖你的手心。这个世间,与你从不分离的,有风。

风在一片叶子上写诗也在你的心里写诗,风在一扇旧窗前发呆也在你的眉间发呆,风在一片旷野里撒欢也在你的心头撒欢,风在一个村庄里横冲直撞也在你的身体里横冲直撞,风在一座高山前迷失方向也在你的背影后迷失方向,风在一条大河里掀起波浪也在你的心湖掀起波澜……一个人,活着活着,连血液里都住着风。

风一直在。

所以,风动不动,人都得听见风声。人控制不了身体里神出鬼没的风声——看起来,人自己把自己刮倒了,一次又一次——人尴尬地笑笑,竟然笑出了眼泪——一缕身外的风连忙帮人吹干眼泪。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不离不弃,风,做到了。比那些从人口中发的誓言,真诚多了,长久多了,珍贵多了。居然还有人说誓言被风吹散了。风可是无辜的。你信不信,风发怒了,一定会狠狠地抽人的脸。

请珍惜风。还有阳光、露珠、月色、雪色,它们都是不会离开你的。它们也无声。无论你纤尘不染还是一身罪孽,它们都会免费地抵达你。除非你无视它们、抗拒它们,甚至背叛它们。

我早就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我两手空空,我轻如鸿毛。我只能无声。无声地接受风、阳光、露珠、月色、雪色的抚慰与洗礼。无声成就了无声。

于无声处,去倾听——

自然的隐语。听吧,听——

村庄东南边那几座山正在谋划一些大事呢,比如,继续挺立五百年,收集一个村庄五百年的故事,让五百年后的人看一眼,就陷在某些似真似幻的情节里,再也无法自拔。

所有的农田,不约而同地叙述一茬一茬庄稼盛大的萌生与辉煌的死去,叙述一茬一茬农人从青丝到白发的无数个瞬间的美好与沧桑,叙述庄稼和农人相依相偎几千年的深情厚谊,叙述泥土深处的无数秘密……夜渐深,农人不在农田里。农人也在农田里。他们无声地说给田地和庄稼的话语,在田野里久久地回荡。庄稼明白,田地也懂。庄稼舒展舒展身子,回应给农人一串虚词,农人坐在家里,握一阵风就庄稼的心语轻轻地接住。田地无声地记下这一切,抱紧了庄稼的根。

田坎下,小路边,野花、野草,三五成群地窃窃私语。有的花打算借着夜色再修炼一下媚功,明日清晨顶几颗露珠迎接第一缕阳光;有的花在默念咒语,想象自己绽放出最美的样子;还有的花,兀自在夜色里灿然盛开,她们才不关心第二天的阳光照不照,她们自己就是光,她们偏要把最初的芬芳献给黑夜,她们美得有些邪恶又无比圣洁,她们绽开的瞬间,就绽开了一簇簇惊艳绝伦的诗句,把夜色冲击得左摇右摆。有一些草一边呻吟一边抱怨白天那个踩疼了它的家伙,附近的草连忙凑上来安慰,也不知哪根野草讲了个笑话,把一片草和一丛花惹笑了,笑得腰都直不起了。

流经村庄的那条清溪,终于把心里藏了很久的话向溪畔的那棵柳树说了,柳树娇羞地点了点头,又摇摇头,一不小心,又把无处安放的不知所措掉进清溪里,随清溪荡漾,荡漾……

还有那一座座高低错落的农房,向着夜空,不紧不慢地讲述人间烟火,星星实在没有听清,只好眨眨睛睛表示回应。房子也懒得望星空了,把纷乱的思绪在夜色里摊开又收紧。房子里,填满了人的声音。房子盛不下人的声音,便生出裂缝,让一些声音从裂缝里跑出去。房子也很迷惘,究竟哪些声音是自己的,哪些声音是人的。没有永远不倒的房子。也没有永远留在房子里的人。房子与人,相互安慰。话语断断续续,思绪摇摇晃晃。

无声处,美妙着,也荒凉着。

我更喜欢荒凉的部分。美妙可能叫人产生幻觉,荒凉则令人保持清醒。

呵,我在这个村庄的某座房子里出生,我来到人间的第一声啼哭,村庄替我收藏着。那些年,我在村庄里奔跑的脚步声、放肆的歌声、爽朗的笑声,村庄都一一收藏着。无声在收藏着。我只需要这么坐在村庄的怀里,无声地望着村庄,所有我留在村庄里的声音都会梦一般地在我脑海里回响,一切都恍若昨日,一切都无能为力。

对不起,村庄。远离了你之后,我才发现,远离你是多么愚蠢的行为。我离开村庄的,不过是一具躯壳,我怎么也带不走我的心。

我一次一次默默地回到村庄。我在试图修复自己,重获完整。这个过程,只能在无声中进行。一出声,有些东西就更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也许,余生我都无法活回原来那个自己。但我依然决定,这样活着去死。

无声处,我一个人的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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