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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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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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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险

黎采

渐黄昏。

暴雨初歇。狂风渐停。

村庄像一张破碎的脸,无可奈何地喘息着。

我在村庄一角静默。

我的脸比村庄的脸还要破碎。那是一种别人看不见但自己总能看见的破碎。

我残存的喘息比村庄的喘息还要无可奈何。那是一种躲不过也化不开的无可奈何。

只能静默。

除了静默,我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来摁住身体里一再汹涌的慌乱,守住内心里摇摇欲坠的平静。不然,一旦平静失守,慌乱的河流瞬间决堤,一百个村庄也兜不住。

静默,是我最后的倔强。

继续静默。

我的目光,再一次掠过村庄。

心头一颤——村北边,一片倒伏的苞谷苗,在我双眸里忽地闪现——大约有五六分地的苞谷苗吧,全军覆没,茎断叶残,一地荒凉。

疼痛。那片苞谷苗弥散着疼痛。不用伸手,就能抓到无形也无色的痛痛。这疼痛太过巨大,无以缓解。这就是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疼痛。

我感到有些窒息。但我无法移开目光。疼痛叫人清醒。一个麻木了太久的人,只要清醒过来,眼神就不会再黯淡无光。哪怕还带着一丝丝的不安,但一个人正在成为全新的自己。

那就遵循感觉的指引,让目光为一片倒下的苞谷苗虔诚地停驻,让心灵在疼痛里重新恢复怦怦跳动的生机。这样,才有可能修复破碎,扔掉无可奈何,不慌不忙地呼吸于天地之间。

细细打量这些苞谷苗。

它们短暂的一生,就此终结了。

它们再也站不起来了。就在半小时前,它们还整整齐齐地站在那里,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它们挺拔的风姿,仿佛依然在田间晃动。

它们再也不会在月光下星光下静静沉思或窃窃私语了。那些夜里,它们举着月光星光的样子,或端庄,或温婉,或娇羞,宛若一场场虚幻的梦。

它们再也呼吸不到阳光的味道了。多少日子,它们披一身阳光,不知疲倦地奔跑,就像要与阳光永不分离似的。阳光明天依然会照在它们曾经活过的地方。阳光不会觉得少了什么,阳光患有失忆症。只要万物把心敞开,放阳光进去,阳光就会把失忆症间歇性地传染给万物,让万物暂时忘记一些苦痛与忧伤。人得诚实地记着阳光的好。

不说阳光了。我心里揣着那一点阳光也不能让这些苞谷苗死而复生。

我还是忍不住想象了一下它们曾经以为可以抵达的后来——开出一束束清丽芬芬的花朵,长出一个个饱满鼓胀的苞谷坨,挂出一缕缕深红或浅黄的苞谷须,然后从容地老去,茎枯叶萎,只留给人间金灿灿的苞谷——这是大自然赋予苞谷的使命,是烟火人间一抹明亮而温暖的色彩。

但这些苞谷苗没有后来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很多事物,后来就没有后来。

不是每一株苞谷苗都能走到最后。总有一些苞谷苗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就像有一些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是一回事。明天的意外,哪一个会先来,谁也不知道。对人,如此。对庄稼、草木、鸟兽、虫鱼等,亦如此。

在一场暴雨狂风的肆虐里,这些苞谷苗,无处可逃,也来不及呼喊。它们颤抖着,放弃最后的抵抗,沉入永久的黑暗。什么希望,什么梦想,通通都被打得稀里哗啦,敲得支离破碎,飘散在空气里,掉落在泥水里。

这些苞谷苗,终究没能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危险里挺住。

这个世间,美好无处不在,无时不有。

这个世间,危险也随时可能来临。

冒险。就是冒险。

这些苞谷苗倒下去之前,本来就一直在冒险。比如,说发疯就发疯的风,说变脸就变脸的天,以及主人指不定啥时就挥舞的镰刀,牛羊一时兴起就张开的嘴巴……从一粒种子努力发芽,到钻出泥土茁壮生长,看似平静的背后,苞谷苗一直冒着各种各样的险,无所畏惧地活着。它们一生一世都站在原地,但它们也走过长长的路。跟人一生一世走过的路一样充满艰辛和未知的险。

很惭愧。我活了半生,才看见一株苞谷苗不只是沐晨曦迎朝阳映晚霞活着,不只是看起来那么自在而逍遥地活着。一株苞谷苗的坚韧,是从无数次的冒险经历中修炼而来。又或者说,苞谷苗与生俱来就具有冒险精神。

每一株苞谷苗的心里,都藏着清澈的勇气和绚丽的火焰。既然已经破土而出,就没有退路,只有向前。前方总有险。那就冒险。冒一次险,就更坚强一点。冒着冒着,就风轻云淡了。苞谷苗的叶脉里,写着淳朴而浪漫的诗。苞谷苗的根茎里,隐着执着而浩大的梦。一根苞谷苗,在天地间诠释生命的光荣与希望,在时光里讲述宿命的追寻与沧桑。

那些倒下的苞谷苗,来这个尘世一趟,哪怕没有结出果实,但你不能说它们一事无成。就凭它们冒过一次次的险,它们也是真正的勇土。它们倒下了,它们的精神仍然站在原地。它们只是运气差了点,狂风暴雨经过到它们头上的时候,偏偏就更狂更暴。

它们的主人将会收拾满田的狼藉。这个村庄里,哪个农人还不曾面对自己所种的苞谷被风雨摧毁的打击。农人和苞谷,早已心意相通。每一年,农人种苞谷,也是一场冒险。但不能不冒险。不仅仅是为了吃饭。农人一年一年地种苞谷,是会种出感情来的。农人在无数个不经意的瞬间投向苞谷的那种满足而幸福的眼神,就是最好的证明。农人捡拾每一株倒伏的苞谷苗,都是在捡拾自己破碎的希望。农人低着头,田地看得见那般失落而忧伤的眼神。

那些依然站着的苞谷苗,同样刚刚冒过一场险,此刻仍然惊魂未定。幸运的是,总算逃过一险。站着的苞谷苗,从此将站得更坚定,活着更从容。或许将遇到更大的险,或许以后风调雨顺,站着的苞谷苗,都会昂首挺胸地迎上去。农人也明了,苞谷苗只要还有一口气,一定会拼尽全力站在田间。农人递给苞谷苗的微笑,苞谷苗轻轻地接住。苞谷苗传给农人的暗语,农人紧紧地握住。

活着,就得与冒险纠缠不清。

环顾四野,我感到一切都暗含着冒险的气质——

庄稼在冒险。不仅是苞谷,田野里的每一种庄稼,不管长得好不好,都是勇敢而优雅地站在泥土里,冒着接连不断的险:被雨打,被风吹,被雪压,被冰封,被炙烤,被砍掉,被割断……

花草在冒险。一朵花,长得太好看,就要冒着被摘掉的险。一根草,长得太放肆,就要冒着被修理的险。别看花草一副柔弱的样子,但其实从不缺乏铮铮的骨气。花草生生世世在天地间写着豪言:管它什么险,只管放马过来。

树木在冒险。没有哪一棵树能拒绝雷电的来袭,抵挡刀斧的进攻。不管是几千年的老树还是一两年的幼树,都要冒着险不舍昼夜地把根拼命往地下扎,把枝叶奋力向天空伸。

鸟儿在冒险。哪怕鸟儿在天空飞,就跟玩似的。但天空再空,险总在。天空究竟有多险,只有飞来飞去的鸟儿最清楚。鸟儿也需要家。燕子把窝筑在某座屋檐下,就要冒着被人清除的险。喜鹊把巢搭在某棵树的枝叉上,就要冒着被风吹掉的险。麻雀停在某个小院里吃晒的粮食,就要冒着被驱赶的险。……

鱼儿在冒险。为了一口吃的,就要冒着上人类之钩的险。小鱼总是冒着被大鱼吃掉的险。大鱼总要冒着被更大鱼吃掉的险。……

人,都在冒险。

你摇摇晃晃地迈开人生第一步时,就要冒着摔倒的险。你风风火火地闯进青年时代,就要冒着另一种摔倒的险。你颤颤巍巍地步入暮年时期,就要冒着随时可能摔倒的险。……

你种地,就要冒着庄稼颗粒无收的险。你打渔,就要冒着遇到惊涛骇浪的险。你奔向远方,就要冒着一路上不可避免的大大小小的险。你追逐梦想,就要冒着十面埋伏的远远近近的险。……

冒险,是生命需要面对的常态。

谁不是冒着无数的险走完一生。

所有的冒险,都是刻在生命里的印痕,是短暂或漫长的一生之中难忘的篇章。

凤凰浴火也是冒险。浴火才能涅槃重生。

鲲鹏展翅也是冒险。展翅才能翱翔九万里。

说不清为什么,我感到,我的心从未如此的宁静又澎湃。我看见,村庄不再破碎,我的脸不再破碎;村庄没有半点无可奈何,我没有丝毫无可奈何。有一个我,回来了。

夜色已将村庄笼罩,我向家的方向走去。

“坡上那块苞谷,风吹歪了几根,我去培点土扶正。”在家旁边的小路上,我碰到了父亲。

那一刻,我觉得,父亲走向田地,像一个盖世英雄。

分明有利剑出鞘的声音,划破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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