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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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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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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村里看月亮

黎采

这大概是我第1001次在村里看月亮。

又好像是我第1次在村里看月亮。

呵,我一看月亮就陷入恍惚。这不能怪我,要怪就怪月亮太迷人,把多少像我这样的人迷得神魂颠倒。这世上,还没有哪个人能准确地说出自己究竟看过多少次月亮。

在我心里,夜晚只分为两种:一种是有月亮的夜晚;一种是没有月亮的夜晚。前一种,是我与生俱来的偏爱。

今晚的月亮,和从前许多个夜晚的月亮也没什么不同。白白又亮亮,无声又无息,端庄又凌厉,温柔又孤绝。真像一个遥不可及的冷美人。她清澄的眼波划过夜空,划过大地,一颗颗凡心就毫无防备地臣服。

村庄呢,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反正总是送走太阳,又迎来月亮。月亮升了又落,落了又升,升升落落,岁月流转,风云变幻。

就在月亮的清辉再一次洒满村庄时,村庄还是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村庄看看自己的样子,再看看月亮的样子,有点愉悦,也有点忧伤,月亮怎么从来都不老,而自己除了衰老,无事可做。村庄几乎想不起自己最初的模样了。村庄的叹息,把月光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隐在村庄一角的我,看看村庄,又看看月亮,也不知道还能干点啥。

声声虫鸣,把一束束月光悠悠地弹奏。几只鸟儿,衔起一缕缕月光,在夜空里飞快地掠过,掠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洒下一串串带有月光质感的歌儿。

一条清溪,用修炼了千百年的清,把天上的月亮揽进自己的怀里,轻轻地摇荡。清溪把好多的悄悄话说起月亮听。水面漾起梦一般的波纹,那是清溪的话语要破水而出。也不知道月亮到底是听清了还是没听清,始终静默不言。

母亲栽在院子外的十来棵桂花树,郁郁葱葱,竟相绽放,亿万朵桂花轻展娇颜,馥郁的香气缠住漏在枝叶间的月光,仿佛在进行一场神魂颠倒的爱恋。不时有花朵飘落,把地上的月光打碎,飞溅开来。

三两簇云,趁夜空没注意,悄悄地溜到月亮的旁边,差一点就要把月亮紧紧地拥抱。月亮自是镇定自若,不慌不忙地给挨挨挤挤层层叠叠的云镀上冷冽冽又轻盈盈的光,像要给云倾世的温柔,像要把云的心都照亮似的。云呢,躲闪不及,欢喜不已,尽情地施展谜一般的妩媚。云一生,总是没完没了地在天空里飘呀飘,地上的人,仰望天空,眼睛邂逅飘云,免不了心生羡慕,恨不得变成一朵云,从此逍遥天边,了无烦忧。云要是知道了人的心思,会不会笑一下呢。人看得见云的逍遥,未必看得见云的寂寞。云可以在整个天空里逍遥,整个天空都装不下云的寂寞。谁又知道,落在地上的雨,是云化成的眼泪。

月亮更亮了。云慢慢地散了。全散了。月亮的四周,空空荡荡,只有无边无际的淡蓝色的夜空。云好像从没来过。刚才的相遇,仿佛只是一场虚幻的梦。

是的,多少相遇,都若梦。云与月亮。少年的我与月亮。

从前在村里看月亮的画面,从未走远。无数片段,穿越时光,素朴也璀璨。

夏秋时节,有月亮的夜晚,风儿轻轻柔柔地吹,草木随性洒脱地摇,花儿自由自在地开,庄稼争先恐后地长,虫儿恍恍惚惚地鸣,溪水或急或缓地流。月光抵达万物,月光洗礼万物,月光抚慰万物。远远近近的人家,灯火明明暗暗,闪闪烁烁,像跳动的音符,如飘忽的寓言,抓不住,悟不透。

我常常坐在院子里,目光与月光交融。我分明感到,月光迅速在我身体里蔓延,扩散。月光就是这么不由分说占据了我的身与心。我毫无办法。

我用盛满月光的双眸看着月亮,月亮也不反对。月亮其实一点也不冷。许多表面上看起来冷的事物,往往隐着不为人知的炽热。就像一个人漠然里藏着的深情,可能深如大海。

要说这世上最好看的弯,一定要数月亮勾勒的弯了。月初或是月末,上弦月或是下弦月,在夜空里那么一闪现,整个世界瞬间无比灵动起来。弯。那是极致流畅的弯,那是皎洁纯净的弯,那是优雅沉静的弯,那是热烈奔放的弯,那是孤独高傲的弯,那是空灵神秘的弯。月亮弯弯,是夜空里高悬的诱惑。一双双眼睛,看着弯弯的月牙,眼神也变得弯弯,思绪也变得弯弯。弯着弯着,思绪就飘起来,飘到月牙上,弯弯地挂起来……

我有许多思绪,至今还挂在弯月的一端,静静飘摇。那是我跟弯月的秘密,只有我知,弯月知。多好,那么多无法言说的思绪,交给弯月就对了。就像把一种信仰交给神。我在人间游荡了几十年,两手空空,也不是一无所有——至少,我还有一些东西,有弯月替我收藏——我只需要看弯月一眼,就能重新获得勇气和力量,踏上未知的路。

人还陷在月亮的弯里无法自拔呢,月亮就圆了。如果说月亮的弯透着一种不可捉摸的婉约美,那么月亮的圆则散发着一种无可比拟的豪放美。圆到极致。圆到巅峰。圆出了夜空的盛大与辉煌。圆出了人内心深处渴求的某种圆满。

多少次,我带着近乎朝圣的心情仰望圆月,眼睛一分一秒也不愿从圆月上移开,地上的一切事物都从我身边迅疾退远,全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和圆月。我对圆月微微一笑,圆月还我轻笑一缕,另一种说不清看不见的圆就在空气里若隐若现……

没有哪两夜的月亮是一样的。弯,圆,半弯,半圆,从弯到圆,从圆到弯。无限地循环往复。是圣洁的昭示。是永恒的守候。每一夜,月亮都在。人看没看见,月亮都在。那些雨夜里雪夜里或无雨也无雪的暗夜里消失的月亮,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幽幽闪亮。如果一个人曾虔诚地看过月亮,一定会把月亮看进心里,就算月亮十天半月不现身,人心里也依然有一个月亮,把身后、眼前以及远方照亮。

看见夜空里久别的月亮,总归是一件令人欢喜的事。差不多就像见到久别的恋人。那种克制里暗含的汹涌的欢喜,是怎么都掩饰不了的,一不小心就会从一个人的眼睛里跑出来。明明是重逢,却宛如初见。怎么看都是个俏模样,怎么看都心动不已。若弯,就任她弯。若圆,就随她圆。只要她在,就好。只要看见,就好。

当然,也不是每一次看月亮,人的心里都是欢喜的。人活着活着,一些欢喜就再也找不见了,人开始慌了。月亮也拯救不了慌了的人。就说我吧,这些年来,我总是痴迷于看月亮,其实不过是在做无谓的挣扎。我早已把那个呼吸里都带着月光的我弄丢了。我多么希望,有那么一瞬间,那种纯粹的欢喜,奇迹般地回到我的心里——我就找回了从前的自己,至少是一部分自己——看月亮是月亮。我知道,余生我可能很难找回那样的欢喜。也没有关系,我看着月亮,希望就不会破灭。

我特别害怕的,是月亮都不能吸引我了。这个世间,从来都充斥着千万种吸引。每一个人,都是孤独地行走在自己无法抗拒的纵横交织的吸引里,风尘仆仆,义无反顾,磕磕绊绊,悲喜不明。哪怕结局注定是一场空。但还是要被吸引。谁叫你终究逃不过宿命的追寻呢。那些从来不看月亮的人,是被别的事物吸引了,没有工夫看月亮。那些曾经看月亮后来不看月亮的人,不是月亮对其失去吸引力,而是心里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和苦楚,再也没有足够的心力把目光投向月亮。那些假装看月亮的人,多半有着刻苦铭心的恋或痛。

被月亮吸引,就是我活着的一种样子。只是,后来我离开了村庄,寄身城市,忙忙碌碌,浑浑噩噩,常常很久都不曾抬头看一看夜空。就算抬头,看见的也是被林立的高楼遮挡得支离破碎的夜空,更难以看见一回月亮。城市的夜晚里,那么多低头匆匆赶路的人,不是对自己失去期待,就是对头顶的夜空失去期待。

有那么几次,我在自家阳台上打理花花草草,一抬头看见月亮,就愣住了。我停下手里的活,也不管花儿草儿会不会生气。任何时候,只要月亮一出现,就把我的魂牵走了。我将迟疑里带着些许慌乱的目光越过城市之巅,在一方狭窄的夜空里抵达月亮。我生怕月亮走得太快,一下子被高楼挡住了,倩影无处寻。我生怕夜空突然变脸,把月亮藏起来了,芳踪不留痕。我恨不得关掉整个城市里五光十色的灯,这样我就可以沐浴在纯纯的月光里。我恨不得让时间暂停,这样我就可以不用去管那些俗事以及烦忧,只一门心思地看月亮。一直看到地老天荒。

有点可笑。小时候,我在村里,一边看月亮,一边想象村外的世界,梦想着有一天离开村庄,到城市里去生活。总以为诗和远方在别处。总以为在哪里看月亮都是一样的。总以为以后会比现在幸福。

我那么意气风发地往村外走呀,我那么兴高采烈地踏进城市呀。我一点也没意识到,我从此就要与月亮渐行渐远了。哪怕照亮城市的月亮就是照亮村庄的那个月亮。哪怕月光不曾逊色半分。有些远,不是肉眼可见的,而是心灵触到的。发现这一点,我衰老的速度又加快了一倍。

那个在城市里越来越沉默的我,只要一有时间,就回到村里,若是天气好,便能与月亮如约相见。这样的相见,见一次就少一次。不负每一次相见,是我最后的倔强。

独自在村里看月亮,差不多是我一个人的狂欢。我不喝酒,未曾举杯邀明月,但我也醉。醉了的我,眼前就月影婆娑——

月出皎兮,月出皓兮,月出照兮,月明白鹭飞,明月出天山,玲珑望秋月,我歌月徘徊,江清月近人,海上生明月,举头望明月,月是故乡明,当时明月在,月傍九霄多,风清月正圆,汉月垂乡泪,马蹄催趁月明归,明月不谙离恨苦,月临屋角分层阁,明月别枝惊鹊,一轩明月上帘栊,夜月一帘幽梦,卧看残月上窗纱,疏帘铺淡月,一樽还酹江月……几千年来,月亮留在人间的无限美好,依然如此动人心魄;月亮映照的种种人间愁苦,仍旧那般无以消解。

无数个月亮,在漫漫时空里起伏、重叠、交织,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如梦如幻。其实都是那一个永远的月亮。月亮本无悲欢,只是一落入人的眼睛,月亮就不再是本来的月亮,而成为人情感上的一轮月亮,发出匪夷所思的别样绚烂的光辉。怎么就写下那些诗句,诗人也无法解释。叫人欲罢不能的,正是那无法解释的地带。

我在村里看月亮,也是欲罢不能。尽管我到现在也没能抓住一丛丛自我身边一闪即逝的诗句。半句都没抓住。

我在想,多年后,有没有一根草或是一棵树,愿意陪我在村里看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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