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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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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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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伏笔

黎采

再过两天,就是立春了。

一场雪,于黄昏时分翩然而至。

我在村庄一角,看漫天的雪飞舞,飞舞。群峰静默,田野静默,农房静默,村庄里的万物都静默。静默地接住一片一片雪花,像接住一句一句稍纵即逝的箴言。村庄正在一点一点变白,哪怕夜色毫无悬念地从四面八方覆盖过来。没有任何夜色能掩住雪色。

雪更大了。天完全黑了。雪的白。夜的黑。雪夜。黑白。白让黑变得柔软而轻盈。黑让白显得深邃而神秘。

我的头发上、衣襟上也落了一些雪。我不想抖落。这也是一种相遇。一生之中,落在一个人身上的雪,也就那么多。需要珍惜与雪的每一次相遇。只是,我的体温加速了雪的融化。我既盼着雪落在我身上,又为雪遇见我而迅速融化而不安。我分明感到,我体内有一些东西,在随雪一起融化。这仿佛算我跟雪的一种相知。

雪化了就变成春天。春天就在不远处。是的,一个崭新的春天,事实上已经潜伏在我身边。或者说,春天的伏笔,已然布满山河大地。那么,且借着这雪色与夜色,去追寻,去沦陷。

群山正在醒来。不,群山从来都是醒着的。那是亘古未变的醒,绵延不绝的醒,恍然如初的青。人迷惘的时候,有意或无意看一看山,山就会不动声色地把醒传给人。被山唤醒的人,看山会看上瘾。人与山,相看两不厌。没有一座山会辜负一个人的期待。也没有一座山会辜负一个春天的到来。那些长满草木的山,会用千姿百态、深深浅浅、轰轰烈烈的青,诠释什么是春满人间。那青,此刻隐在山的内部,隐在山的每一个角落。落在山头的雪知道,每一抹青都暗含惊心动魄的力量。每一抹都是恢弘壮阔的伏笔。

枯萎的草积蓄了一冬的能量,蠢蠢欲动。一些性子比较急的,迫不及待地钻出了地面,挂在岩缝里,斜在墙根下,立在旷野中,像是提前来到这世间写一首又一首关于春天的小诗。雪落在草上,渲染分外灵动的诗意。更多的草,在泥土里昼夜不停地酝酿一场盛大的萌生。只待一场春风的召唤,草们就将挥师南下北下东进西出,以不容拒绝的凌厉之势,温柔又霸道地收复万里江山,创造新的辉煌。春天的伏笔,在草根舒展,在草尖飞扬。

树木呢,经历了一个寒冬,把根扎得更稳了,身子也长壮了一圈。不管是落叶的还是不落叶的,都在预备长出全新的嫩叶。雪也不能扰乱它们全力萌发新叶的决心。一叶知春,跟一叶知秋一样,总能在某个瞬间触动你的情丝,击中你的内心,洞开你的思想。死与生。流转与轮回。是平常。也是奇迹。有一部分树木,先开花后长叶,它们可能是春天对这个世间的特别馈赠,专门用来魅惑众生,比如,樱桃花、玉兰花、枯枝梅等,于是在枝头静静悄悄地正冒着或即将冒出无数个花苞。雪也无法影响它们构建绚烂的专注。如果你看向树木的时候,觉得树木里有某种东西在鼓胀在跳跃,甚至在飞翔,不要怀疑,那就是春天的伏笔。

片片竹林,从来都不染尘埃,任风来雨去,霜降雪临,自潇然挺立,风采非凡。要说,雪和竹当真是蛮配的。雪白,竹绿。极致的清新。莫名的禅意。落在一片竹叶上的雪,在竹的轻颤里轻易地发现一片竹林的密码。但雪不作声。雪在倾听万千竹笋在地下排兵布阵的声音。那声音太欢腾太铿锵太激越,回荡在大地的深处,回荡在季节的交汇处,回荡在谁谁谁的梦里。雪听着听着,略一恍惚,就从竹叶上滑落,化成一滴雪水滑入泥土,融进竹笋,过些日子便随着竹笋一起,像剑一样冲破泥土,直指天空。天空不会记得雪去了哪里,雪也不记得天空是自己前世呆过的地方。谁说雪是冷的。雪的暖,人一参透,人也就如雪了。春天的伏笔在竹林里游走,不要试图抓住伏笔的痕迹,乖乖地把自己交上去,让那样的伏笔经过自己,就很好。

条条清溪与河流,穿过了太多的阻碍,看过了太多的风景,经过了太多的起伏,收藏了太多的故事,沉淀了太多的情怀,懂得了太多的真理,早已大彻大悟,无悲无喜。它们一次一次在冬天冷冽里进行禅修。每一条清溪或河流,都是一位哲学家。再来一场雪,它们也坦然接受。微微的涟漪,是它们给雪轻轻的拥抱。它们的心,愈发平和而从容。更重要的是,它们呈现出一种妙不可言的温柔。就像一个甜蜜的爱情故事开始之前,某个人眼里的光一样温柔。那是只属于春天的温柔。如此动人的伏笔,足以令世俗的喧嚣、凡尘的纷扰落荒而逃。

块块农田,满载着农人的希翼,散发着无限的生机。有的农田里长着绿油油的油菜、豌豆等,一片一片,一丛一丛,顶着雪义无反顾地生长。有的农田里埋着土豆种、麦子种、大蒜种等,一垄一垄,一行一行,种子们在泥土里正一刻不停地忙着发芽,它们交头接耳,讲述着破土而出迎向光明的梦想,雪飘下来或是不飘下来,种子们并不关心。也有的农田里,啥也还没种,慵懒地敞开被严寒浸透后更加宽厚的胸怀,任雪飘远又飘进,朦胧中,似乎传来农人沐着春的斜风细雨来田里耕种的步伐。还有什么样的伏笔,比春天隐在农田里的伏笔更具人间烟火气呢——与农田对视一眼,你的心莫名地感到安定并满怀希望——各种春耕的画卷在你眼前打开,各种庄稼的画面在你心间晃动。

画里总有一个人——农人。

农人,是春天的一部分——这个句子,是我在人间辗转了半生,才慎重地写下。从小生活在乡村的我,对农人再熟悉不过了。少年的我,在农人参与勾勒的春天里度过了那么多美好的时光,但愚笨的我却没能觉出农人对于春天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以为,任何地方的春天都是一样的。直到长大后,我离开了乡村,久居城市,在许多个春天里,我的视线被林立的高楼反复遮挡、被平整的街道一再填充,我才尴尬地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春天的气息了。哪怕公园里以及街头巷尾的花草树木同样依着时令,一丝不苟地呈现出在春天该有的模样,我靠得再近,也感受不到从前那种春天的味道。我开始怀念故乡的春天,那里才有我魂牵梦萦的春天的样子。更重要的是,那里,有农人,有农田。

或许,可以说,数千年来,是农人在大地之上绘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春天。

那些农田,伴随一茬一茬农人,穿过悠悠岁月,看尽风云变幻,在每一个春天来临之际,都悄然荡漾着无边的春色,流淌着无限的春光。你闭上眼,用心就能看见。看见农人以农田为纸,以生命为笔,写出春天的伏笔。

不要迟疑。说看就看。那些笔触,或苍劲,苍随性,或粗犷,或细腻,或整齐,或飘逸,由一双双粗糙的手握着农具而写。写吧,写!迎着晨曦写。沐着晚霞写。在风里写。在雨里写。披着寒霜写。顶着飞雪写。清醒自在地写。忘乎所以地写。宁静悠然地写。不知疲倦地写。拼尽全力地写。迷惘恍惚地写。写写写!走神的目光里溢出了沧桑,滴落的汗水里映照着艰辛,丛生的皱纹里隐匿了光华,厚厚的老茧里封存着旧梦。一定有一些瞬间,农人停下来,与这样的“写”对峙。与宿命对峙。对峙了又怎样。如果无力挣脱,就还得写下去。

农人没有在意自己的“写”与春天的关系。他们只有简单而虔诚的愿望——收获粮食。他们更不会在意——所有笔触正在闪光。光会越来越强,直到变成漫山遍野金灿灿的油菜花,接天连地绿茵茵的麦苗,一望无际翠盈盈的稻禾,铺天盖地青幽幽的苞谷,一坡一坡粉红的桃花,一树一树洁白的梨花,一片一片蓝的紫的白的洋芋花,一块一块色彩斑斓的贝母花……没有农人,哪来春天里的田园诗画?只是,农人没有工夫去好好一下欣赏自己一笔一笔创造的风情万种的诗画。农人穿行在诗画间,浑然不知却自然而然地成为点睛之笔。

我也有一支笔。我谨慎又孤独地在纸上种植文字,我会种出一朵春天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些莫名的甚至奇怪的感觉找上我的时候,我只能诚实地写出来。写出来,我心里就舒服了。

夜已深了,雪还在飘。风轻起,撩起我的发丝。吹过我的风,将吹过我身处的这个村庄,吹向远方。吹动春天的所有伏笔——这人间,依然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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