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红了

黎采

初春。

早晨的阳光洒满大地。村庄，如许多个往日里一样，宁静而安祥。群山在阳光里酝酿轰轰烈烈的青。仿佛一朵云落下来，都会把某座山某个角落里隐着的青撩开一道缝隙，刹那间，铺天盖地的青，哗啦啦地倾泻出来，一直倾泻到人的心里。田野依偎在群山脚下，像一种永恒的陪伴。农房星罗棋布，小路纵横交错，清溪浅吟轻唱。清风拂过，草木、庄稼、泥土等交织融合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

这里，是长梁镇桂花村，鄂西大山深处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庄。千百年来，土家族、苗族、汉族人等在这片土地上安家落户，繁衍生息，耕田种地，散发古老又新鲜的烟火气息，满溢清新又浓郁的乡村风情。桂花村，说不上惊艳，但只需一眼就会心生欢喜。是那种叫人感到特别舒服而轻松的欢喜。不花哨，不张扬，够内敛，够淡雅。桂花村，是一首一首悠远而厚重的田园诗，是一幅一幅旷远而空灵的水墨画。

站在村庄一角的我，有那么一瞬间，心里狠狠地羡慕了一下常年生活在这里的人们。

也只能止于羡慕了。难不成我还能了无牵挂地把整个自己放逐山水田园间。

我笑笑自己，抬起头，向着田野中央的草莓园走去。

草莓，红了。

是一大片草莓园。数十个钢架大棚整齐地铺展在田野里，像一丛一丛翻卷的白浪花。草莓的清香从各个大棚的门里飘出来，丝丝缕缕的，若即若离的，没商量地钻进人的鼻孔，撩拨人的味蕾。大棚里，一簇簇红茵茵的草莓掩映在绿盈盈的叶子之间，一朵朵洁白的草莓花儿纵情绽放。山野的风，轻轻柔柔地吹进来，草莓花儿静静摇曳，像一个个清纯娇羞的山里小姑娘。就是这样的花儿，变魔法似的，过几天就会变成千娇百媚的“红颜”，叫人欲罢不能。

我承认，比起摘草莓、吃草莓，我更喜欢看草莓。我是在看一种美好，或者说，在看一个世界。我知道，我靠得再近，也无法完全抵达那种美好，更无法真正懂得那个世界。但我很确定，只要我看着，那朴素也高贵的美好已然不动声色地抵达了我，而且，神奇般地去除了我身体里的毒素，荡去了我内心里的尘嚣，把我带进了一个纯粹也阔大的世界。

“妈妈，我们一起摘草莓呀！”女儿的话，把我从纷起的思绪中拉了回来。我差点忘了，我是特意带女儿来摘草莓的。

“你摘吧。我四处看看。”说不清为什么，我总觉得，这片草莓园里，一定有一些别的东西，待我去发现，去“采摘”。

“好吧。”女儿提着一个红色塑胶篮子，走到一行草莓前。

“手轻一点啊，别弄坏刚结的小草莓。”我叮嘱。

“知道了。这些草莓长得太好了！”女儿忍不住发出赞叹。女儿甚至不知从哪里开始摘才好，每一行草莓都红得太诱人了。

“你挑大些的、红透了的摘啊，甜些。”一个中年女子，笑着对女儿说。她就是草莓园的主人——万惠英。

万惠英，土家族，四十多岁了，岁月带走了她的青春，但仍能看出她年轻时是个很美的女子：中等个子，长发飘飘，双眉如黛，明眸善睐。现在的她，依然美。只不过她总是很忙碌，没有闲工夫关心自己的美。她把一头长发随意地扎在脑后，但穿得很整洁。正因为如此，她显出一种真实蓬勃甚至带点野性的美。

“我早就‘认识’你呢!我在建始县融媒体中心做编辑，编过多条与你有关的新闻。今天才见到你本人。”我一边拿着手机拍草莓花儿和草莓，一边对万惠英说。

“哦，哦。”万惠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的草莓名不虚传，光看着就感到甜呀。”我也笑笑。

“有时，我在草莓园里干活干得累了渴了，就顺手摘几颗草莓吃一下，充个饥解个渴。自己种的，放心，味道也纯正。”万惠英说着，又顺手摘了一颗草莓，不过这一次她不是摘了吃，是那颗草莓有一个破损处，已经开始变色，摘掉才能避免一颗坏了的草莓影响别的草莓的生长。

“种草莓一定遇到过不少困难吧。”我总感觉，这个女人骨子里有一种不服输的韧劲。

“是的，遇到过很多困难。但还是要坚持下去，绝对不能放弃。一家老小，靠着这片草莓园往前过呀。”她的表情，一如春水般平静。她的目光，透着青山一般的坚定。

我看着她，突然产生一种不算太小的冲动——我想了解更多关于她的故事。或许，这就是我要“采摘”的东西。

没有刻意去问她什么。就在这草莓园中，我和万惠英像认识了许久的朋友一样，聊了很多关于她与草莓园的事情。

万惠英告诉我，她已和这片草莓园相依相伴了八年。

八年前（2014年），在省城武汉做水果生意的万慧英，为了方便照顾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她决定返乡。万惠英的老家并不在长梁镇桂花村，而是在建始县官店镇三里荒村。回到家乡的万惠英，不得不面临一个现实问题，那就是一家人的经济来源如何解决。万惠英是一个离了婚的独自带着儿子的单亲妈妈，她没有任何依靠，一切只能靠自己。万惠英想到，她曾跟一位经验丰富的师傅学习种草莓，掌握了种草莓的相关知识和技术，而当时建始还没有大型的草莓园。聪慧的万惠英瞄准了这一商机，一个梦想在她的心里渐渐浮现。

万惠英的梦想，需要一片土地来种植，来绽放。经过在建始多个地方考察对比，万惠英最终决定在长梁镇桂花村种草莓。这里平坦的地势、适宜的温度和便利的交通等有利条件，让她满怀信心，决定放手一搏。于是，她来到桂花村，租住房子，再租种当地农户的田地。为了达到连片种植的目标，万惠英一家一户地上门跟人商量租种田地事宜，有的农户并不看好她，直接或是委婉地拒绝她，她就一次一次登门沟通。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农户被她的诚意打动，愿意把田地租给她。但新的问题马上来了，租种的各家的田地原先都是有田界的，万惠英将租来的田地连成一片，整体规划，这就把原先的田界给弄没了，这导致好几家农户心里不踏实了，田地在农户心里的重要地位，是什么都取代不了的。万惠英说，那段时间，只要有农户来找她，她表面上极力保持镇定，其实心里吓得发抖——大多都来者不善，是来找她“兴师问罪”的。她轻语细语向农户们反复解释，才慢慢地平息了这场“纠纷”。田地有了，万惠英开始着手搭钢架大棚，她找了几个临时工，拿着从亲戚朋友们手里借来的钱，买来材料，和工人一起扛起根根钢架，立起一个个大棚。为了心中的梦想，她只能拼了。流汗流血不流泪，勇往直前不后悔。

几个月过去，一个面积为27亩的草莓园出现在桂花村这片田野里。万惠英给自己的草莓园取名为“万山红草莓园”。万山红，唯美的名字。就像万惠英本人一样美。万山红，又像一个梦境，辽阔，浩瀚。

美的背后，追梦之路，满布荆棘。但万惠英偏偏就是个敢闯敢拼的女人。万惠英带着工人开始栽草莓苗。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一行草莓苗栽下来，汗水早已湿透衣背，可既然选择了这一行，再苦也要干下去。待到栽完所有草莓苗，万惠英总算可以长长地舒一口气了。没有一颗草莓苗知道，这个一再用目光扫视它们的女人，对它们有着怎么的期盼。也没有一颗草莓苗不努力生长，尽管它们也始终不明白自己对于这个女人的意义。

第一批草莓成熟了，万惠英迎来了第一波采摘的游人。有的来采摘，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万慧英没让来者失望，她的草莓颜值高、口感好。有的来采摘，重点就是来体验采摘的乐趣，享受田园慢生活，万慧英把草莓园里打理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来过的人还想再来。

草莓一批一批地成熟，游人来了一波又一波，万山红草莓园逐渐被更多人知晓，获得好评无数。万惠英的梦想，灿然绽放。

万惠英没有停下，她不断摸索草莓种植技术，并扩大种植规模。近几年，她还在草莓园里套种火龙果、无花果、葡萄等，丰富了水果种类，吸引更多游人来采摘，也吸纳周边更多村民在她的草莓园做工挣钱。如今，万山红草莓园的面积已达70余亩，大棚40余个。

在草莓园的一侧，有一栋简陋的活动板房，是万惠英现在的住所，也是她的小家。那个在草莓园里忙进忙出的瘦瘦高高的男人，是她的现任老公娄远新。万惠英种出了甜蜜的草莓，也收获了甜蜜的爱情。她再也不是一个人孤独地拼搏了。她也曾做好了一个人过完余生的准备，但后来一次意外之险让她决定寻个人，和她一起度过余生。有一天，万惠英在草莓园里劳作，下过雨后的草莓园坎边异常湿滑，万惠英脚底一滑，掉到坎下的河沟里，浑身泡在河水里，她好不容易挣扎着爬上来，但从此落下病根，身体大不如前。万惠英再坚强，可身体不允许她继续逞强。她的无助和叹息，只能自己在深夜里独自咀嚼。她就想，一定要找个男人，真心对自己好的男人。遇到困难的时候，有个可以商量的人；生病的时候，有个可以依赖的人。是的，她有多坚强，就有多脆弱。哪个女人又不渴望被心疼被呵护。

万惠英是在一个婚恋网站认识老公娄远新的。娄远新也是官店人，一个人带着女儿。说来也巧，万惠英在婚恋网站上看到娄远新的信息，其中有一张娄远新和他女儿的照片，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对娄远新的女儿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越看越觉得漂亮，越看越喜欢。于是，万惠英联系了娄远新。两个人一见如故，渐生情愫，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组成一个新的四口之家。娄远新之前在一家外资企业上班，收入可观，但他心疼万惠英一个人管理草莓园太辛苦，便辞职回家，陪着万惠英一起种草莓。

一片草莓园，一座活动板房，三餐四季，何尝不是最简单最真实的幸福。何谓人间值得？这就是一种答案。

“这些年，你多次给福利院的老人送草莓。老人们肯定蛮喜欢你吧，看他们见到你笑得多开心哪。”这个女人一次次给福利院老人送草莓的场景，定格在一些新闻照片中，也定格在我心中。

“这没什么。我家里也有老人。人都要老的，关心老人是应该的。给福利院的老人送一些，让他们尝尝，他们高兴，我也开心。我给长梁镇福利院的老人送得比较多，因为隔得近嘛。今后，我会继续给更多福利院的老人送草莓。”如此质朴的话语，比春风还要温暖。

“你的草莓在网上销售吗？”

“草莓的保鲜期短，目前在网上销售得不多。主要是一些建始、恩施的水果摊点或超市成批定购，我送货上门；再就是游人来采摘。”

“这段时间，来摘草莓的游人多吗？”

“近几天，天气转暖，来摘草莓的人多起来了。有一部分大棚里的草莓，已经被摘完了，正在培土，施肥。过些天，来的人会更多。你看嘛，草莓园周围，农户种了许多油菜，油菜花开的时候，吸引很多人来这里，又赏花又摘草莓。”万惠英这番话，在我脑海里勾勒出一幅分外美丽的新时代乡村风情画卷：田野再一次被金灿灿的油菜花占满，衬着青得义反无顾的群山。山在清溪里打量一下自己崭新的风姿，愈发神采飞扬。鸟儿在蓝天下划过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停在某树盛放的桃花或是梨花上，花朵纷纷轻颤。草莓园里，草莓红得如梦如幻。谁家屋顶的炊烟袅袅地升起来，忽直忽弯，像微熏的妖精。农人在田间忙碌，把希望深藏于心，不动声色。踏春或是寻春的人，穿行其间，任花朵一再在眼前闪耀，任山水一再在身边缠绵，任蝴蝶一再在面前飞舞，任蜜蜂一再在耳边嗡嗡。任春风一再将自己吹拂，身体里有些东西，就交给春风带走吧，生命里有些东西，就由着春天带回吧。任双脚跟着感觉走走停停，想赏花就赏花，想追蝴蝶就追蝴蝶，想发呆就发呆，想采摘草莓就采摘草莓。任整个自己陷入春天的深处，懒得自拔。任那个久违的自己被乡村风情深深浸润，忘乎所以。

“桂花村本来就美，你的万山红草莓园给桂花村增添了一种甜美的诱惑啊。也给村里的多家农家乐带来了更多生意。”我对万惠英说这话，不是随口夸她，而是有一个事实的确是不能忽视的，很多人，是因为万山红草莓园才来到桂花村。如果仅仅是为了看乡村风景，在建始像桂花村这样的村庄多的是。

“每到春暖花开时节，我的草莓园着实很受欢迎。油菜花开时，会热闹一阵。接着，邻近的白云村、旋龙村的大片梨花开放，又会热闹好些天。是有不少人，来桂花村、白云村、旋龙村看看花，再摘草莓，然后找一处农家乐，品尝农家特色饭菜。”万惠英的话语里，满含期待。乡村的魅力，谁又能抵挡。乡村，正在振兴。“一颗草莓”“一片梨花”撬动的，是村美民富的崭新篇章。

“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吗？”我问。

“暂时没有别的打算。我现在是求‘稳’。我只希望把现有的草莓园种植好，还清所有贷款，一家人有稳定的经济收入，也就知足了。”万惠英抬眼望向远方，一缕阳光恰到好处地落在她的睫毛上。万里晴空湛蓝，大地春意盎然。

“妈妈，我今天摘得太尽兴了！”在我和万惠英交谈的这段时间里，女儿摘了满满一筐草莓，提着走向我。万惠英带我和女儿沿着一条田间小路走出草莓园，来到活动板房旁，称重，结账。

又来了好几拨摘草莓的人，万惠英始终一脸微笑，指引一拨一拨的人进入草莓园。

该离开了。我再一次把万山红草莓园细细打量，我感到振奋。不是别的，就是振奋。是一颗红红的草莓传递给我的振奋，是一个勇敢追求美好生活的女人传递给我的振奋，是一个美丽村庄传递给我的振奋。

唯愿，祖国大地上的所有村庄，都充盈令人振奋的因子。

2022年3月22日于建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