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我在一个苞谷成熟的时节回到村里。
那些老得很积极的苞谷,已被主人弄回家中,撕下壳叶,躺在屋檐下或院子里晒太阳。黄灿灿的,看一眼,日子陡然就丰满了起来。
我家院子里也堆放着一小堆剥了叶的苞谷。母亲将它们摆得很整齐,尤其是那一个一个苞谷砌成的边沿,显出一种别样的秩序美。
母亲说,院子前面田里的苞谷还没老好,得等几天再掰。母亲是站在院子里看着那片苞谷说的。很概念地看着。我也看着这一小片苞谷。貌似很概念地看着。
我想对母亲说: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种点蔬菜就行了,别再种苞谷了,好吗?但我没说——我知道,于母亲而言,每年种苞谷是一种习惯,一种早已与生活融合的习惯 ——更重要的是,母亲对她的田地、她的苞谷有感情。没有谁能轻易放下承载着自己感情的事物。
我再次把目光投向这片苞谷,是的,如母亲所说,这片苞谷还没老好,但已经老态尽显,稳重地静默着,一副任凭风吹雨打的样子。
一年一年,苞谷在母亲的汗水中与期待中欣然萌芽、茁壮生长、慢慢老去。母亲也一年一年的老了。
这片苞谷离我很近。但又似乎离我很远。
我有多久没有走进一片苞谷地里了?
一年?两年?十年?……
记不清了。
我走远了,越走越远。离苞谷地越来越远了。
可我曾经离它们那么近。非常近——
那时正年少,我跟随母亲在苞谷地里锄草、施肥。苞谷苗那么嫩那么绿,在我的脚边娇羞地点头。它们长得那么快,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就又比我高出了许多。然后热热烈烈地开始扬花,长出一个个苞谷坨。
多少次,我站在苞谷林中,呼吸着苞谷新鲜的淡淡的芬芳。世界那么简单,那么小,那么快乐。
母亲常常会掰几个鲜嫩的苞谷,烤着或煮着给一家人吃。丝丝缕缕的苞谷香从厨房里飘出来,飘在每个房间里,飘到院子里,飘到院子外……香味在空气里蔓延,诱惑在空气里飞扬。用现在流行的话说,那是一种小确幸。那种感觉,美妙得像一弯彩虹,真实又缥缈;恬淡得如一弯清泉,灵动而澄澈。
待苞谷全部成熟之后,一村的人就都开始忙活着掰苞谷了。
故乡的秋天似乎就是从掰苞谷开始的——你看,有人开始掰苞谷了——哦,秋天到了。
掰苞谷的人渐渐多起来了,秋意渐渐浓了起来。
大块小块的苞谷地里,独自掰苞谷的,三五人一起掰苞谷的,不紧不慢。苞谷被掰离苞谷杆瞬间那脆生生的声音像一首即兴创作的乐曲,时柔时刚,此起彼伏,在苞谷地里轻盈又深沉地奏响,在农人的心田若有若无地回响……
纵横交错的乡间小路上,用大竹筐背苞谷的,用大背篓背苞谷的,来来往往,或结伴而行,一路唠嗑,或不期而遇,相视一笑。你有你的苞谷,我有我的苞谷,各自背着自己的收获与喜悦,奋力前行——这是种田人平凡的姿态,也是虔诚的姿态,美丽的姿态。
月光很好的晚上,许多人家会在院子里撕苞谷。月光柔柔地照着,人的影子、苞谷堆的影子移动着、变换着;夜风轻轻地吹着,谈笑的声音、撕苞谷的声音在风里回荡着……月光照亮的,不仅是大地,还有大地上像撕苞谷这样简单又有意思的事;夜风吹走的,不仅是声音,还有声音之外游离着的或喜或悲或不喜也不悲的思绪。
我记得,奶奶教我们挑选出那些个大饱满的苞谷,撕掉其外层叶子,留下两三片叶子,再将五六个苞谷的叶子捏在一起,拉直,与另五六个苞谷的叶子拼接、扭紧,形成两边是苞谷中间是叶子的一“束”,然后将两个这样的“束”相互缠绕,便是一提苞谷。这就叫给苞谷打提。那时,每家每户都会给苞谷打提。
这是一种打理新鲜苞谷的形式。更像是一种仪式。
一提一提的苞谷挂在房梁上,挂在墙头,像一座座农房开出的花,不,是一个个农人心里开出的花。能让内心感到踏实的花。感到踏实,就是幸福的。
现在已经很少见到一提一提的苞谷了。偶尔在乡下遇见,总会莫名地停下脚步,静静张望,脑海里不知不觉地浮现当年的月光、当年的苞谷。月光依旧那么明亮。苞谷依旧那么漂亮。熟悉又陌生的幸福感在心底流淌。
也有一点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