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丁的娘共生了十三个孩子,老丁是唯一存活下来的一位。老丁是我在农村老家的邻居。
前几年我见到他时,上面一排下面一排牙齿全掉光了,说话都有些哆嗦,还尽露风。老丁出生于1953年,二十岁左右就在全村当上了队长,那时村里人见过的官除了驻队的公社干部之外,队长就是最大的官了。队长管啥?什么都管,村里一年种什么粮食,男人们干什么活,女人们又干什么活,全村养多少头牲口,春季种多少棵树,什么时候修路,什么时候掏泉,谁家的工分一天记多少,谁家的口粮一年分多少,老丁都是说了算的。就连哪只猪崽突然病了,哪只公鸡突然不打鸣了,哪只母猫突然不生育了,老丁也有权亲自过问。村里人能看得见的,或许暂时还看不见的;村里人能想到的,或许暂时还不怎么能想到的,老丁都得操心,因为他是全村的官。
上世纪七十年代,老丁是跟我家“最过意不去”的时候,二哥,我,还有弟弟,在前后好几年的时间里,母亲要给我们喂奶,喂完奶之后,才去上地干活,难免有时误了上工的时间,老丁就当着众人的面批评我母亲,听说那是家常便饭了。但母亲嘴并不笨拙:“我给孩子喂奶,是犯了哪门子的王法!”每每听到母亲所受的冤屈,我竟然产生莫名的懊恼:“我们那时不吃奶该多好哇!”然而,人不吃奶怎能长得大?父亲在生产队里的时候身体就不好,曾经患过胃出血,但并未引起队长的多少同情,犁地,修路,掏粪,锄田,担麦子,扛麻袋,重活累活,一样也没少,也许这就是人民公社,什么都公平,连干活也不例外。但这些年,我好像从来没有听到父亲的一声埋怨,难道是活儿并不太重?听说,一次因为划地角线的事,队长还和父亲打过一架,谁赢谁输,自然不得而知了。
老丁尽忙了大家的事,个人的事却耽搁了下来,二十几岁还没娶上媳妇。那时公社推荐村干部到华亭、窑街当煤矿工人,邻村有人报名去了,可老丁坚持不去,别人一个劲地劝他:“去了,混个女人没问题。”老丁舍不下他的事业,老丁有老丁的分析,苏美在争霸,核战争箭在弦上,而且中国的领导人也在一些场合讲:“我们要准备打大仗。” 老丁更是响应号召,组织村里人挖防空洞(那个土窑洞直到现在还存在,我小时候和伙伴们点燃橡胶皮,打着火把钻进去还捉过几回迷藏呢)。据老丁的判断,世界大战一旦打起来对他是有利的,碰上一个苦口婆心劝老丁赶紧找媳妇的人,老丁听得腻了,就有点不耐烦了,说:“第三次世界大战起来,女人多的是!”
老丁就是这么一个犟人。犟的不仅于此,70年代末期,安徽凤阳县土地联产承包的风声吹进了我们村里,村里个别消息灵通的人知道了,那会大家在干完活的当下,私下里议论着:“土地要下放了。”藏着掖着,还是传到了老丁的耳朵里,老丁十分恼火:“嘿!土地要是能下放,太阳就打西边出来了!”就这样,在村民们半信半疑的眼神里,在老丁忐忑不安的心绪里,人们像以前一样忙碌着。
谁也没有想到的事件发生了——1981年,全村正式下放土地,老百姓有自己的地种了,各操心各的事,各过各的日子了。老丁和他的母亲也分到了两口人的地,老丁也开始分种了。那时的老丁话语不再犀利,行动不再麻利,额头上爬上了满脸的愁绪,时常把两只手挽在袖筒里,头发也蓬蓬松松的,没有了笑容,没有了爽朗,甚至没有了希望。有人曾看见过,天色晚下来的时候,老丁还蹲在家门口的一堵墙前黯然神伤过。
可老丁还是老丁,老丁得活着。那时我也七八岁了,老丁见了我也不骂我,老丁开始变得喜欢村里的孩子了,但孩子们也有几分怯怯的怕,因为老丁长着一脸钢茬似的胡须,哪个调皮的孩子不听话,老丁抓鸡似的一把攥住,把脸贴上去,扎上他一回 ,孩子们便跑得老远,下回再也不敢捣蛋了。
老丁的母亲,我叫二娘,是一个十分慈祥的老太太,裹着小脚,盘坐在炕上,身子慢悠悠地摇着,时常给我讲古经(就是那些似懂非懂的故事,比如两个蛤蟆咬,后面跟着两个娃娃跑啦)。我家的院落和老丁家的院落不远,中间隔着两排修长的白杨树,高高的,像两排整齐的兵,那随风摇曳的枝条又像美女飘逸的发,那是我年少时永远不厌的风景。夏天,我还在树荫下读过书呢。不过,我穿过白杨树可不是专门去听古经的,二娘总能给我馍馍吃。二娘烙的白面饼厚厚的,圆圆的,像个铜锅盖,刚出来,热热的,一把抓住一个,一股热像电流般仿佛传到了心窝里,忘情地啃呀啃,那是多么的香啊!因为那时我家孩子多,从来没有肆无忌惮地吃过一回馍。直到后来的日子,我再也没吃过比二娘烙的馍更好吃的馍了。以致混熟了,我也就不再打招呼了,一进老丁的家门,便直奔厨房,把手伸进放馍的蒲篮(是用柳树枝编的,模样类似簸箕,能盛放食物),都不用看,准能摸着一个馒头,或者一个饼子来。哈哈,那种感觉真是地球人对食物最奇妙的感觉吧!
老丁在队长位置上一干就是十年。卸任后的老丁明显像一个闲人似的,我家的地多,老丁又是我家的邻居,父亲有时叫上老丁给我家帮忙干一些农活。老丁还喜欢下棋,将上几军十分过瘾,他很在意棋的输赢,要是让围在一旁的十几岁的娃娃给搅和了,老丁愤怒地一把推开:“去!你们这些娃娃仔仔失了牛大的茶了!”(就是特别得让人讨厌的意思),孩子们才嬉笑着四散开来。
老丁再也熬不下去了,上世纪90年代末,老丁留下了老母亲由同村一个本家照看,到徽县的山里招婿了,那个女人虽然比老丁小,但是带着两个孩子的妈,听说此前的男人大脑不太好使,因于生活的困顿一撒腿跑了。老丁就开始了新的生活,成天为一家老小忙碌着,农闲时刻到附近的镇上麻沿河一带给人背石头挣点零花钱。老丁曾回老家探过亲,逢人便一五一十地说,今年的庄稼怎么样,孩子怎么样,家里怎么样。听说那里是石头山,一年的收成不怎么好,交通也不怎么方便,但老丁每天总算能吃上一碗热乎乎的饭,晚上也有老婆陪了,老丁成了一个十足的男人。那时的老丁已经快50岁了。
后来发生了一件离奇的事,把老丁给害苦了。听说老丁所在的村子去世了一位老人,老丁跑到几十里外的集市上买回来一只祭祀用的公鸡,由于天色晚了,就和自家的二十多只鸡圈在一起。谁知第二天一早,发现家里的鸡几乎死光了,因为那只鸡是只瘟鸡。老丁的老婆一气之下,把老丁从家里连骂带撵赶了出来。那一夜,老丁寄宿在一个老乡的家里,老丁哭了,双手摸着老泪,在一个背井离乡的地方哭了一夜……
(禾苗,原名李和平,系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老丁》发表于《散文选刊》201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