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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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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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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班车

自幼年起,最魂牵梦萦的要数乡村班车了。大哥那时在内蒙古杭锦后旗打工,就是给牧民人家放羊,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只能干这个差事。据说一个人要看管三百多只不太安分的羊,羊群数量虽然庞大,倒并不可怕,有头羊带着不至于迷路,往返方向一点儿也不岔。最难以交差的是偶尔少了几只羊,听大哥说,一次一只平日里称王称霸的老骚羊不见了,他连夜打着火把翻了几座石山,终于发现老骚羊卡死在一棵树杈上,他硬是把尸首给主人背了回去。

每年到了腊月,傍晚时分,上小学的我和弟弟守在村口的一棵小楸树下,望着村子对面山路上射过来的一束束耀眼的灯光,那是从县城发来的乡村班车的灯光,夺目,刺眼,还会像手电筒一样转动,透着一股迷茫的吸引。隔着起码几公里的距离,隐隐约约能照到我们村子,我们望眼欲穿的心情全系在了灯光里。娘经常追问:“你哥快回来了吧?都快年根了。”我哪能体会得到,娘无时无刻记挂儿子的心情。哥每次回来,河套平原上产的红彤彤的枸杞,圆溜溜的黑瓜子,以及脆甜时髦的饼干,总能带上几包。有一回,我突然流起了鼻血,母亲急得慌了手脚,寻医问药,大哥说一定是枸杞惹的祸。最难忘的是,大哥曾带回一双棕红色的旧凉鞋,一只脚掌半拉子都烂掉了,像小孩子缺了几颗门牙大豁着,我却整日乐滋滋地穿着上学去,至今保存的小学毕业照上还有这双鞋子的身影呢。

乡村班车,就像乡村人的农具,人们离不开它。起先在弯弯曲曲的山土路上跑,再挪到平滑齐整的水泥路上跑,再后来到是乌黑发亮的柏油路上跑;起初是背着顶棚的大卡车,再后来是带有行李架装有暖气的面包车,特别的宽敞明亮,很像城市人家的客厅。记得上世纪80年代末,农村条件好的人家娶媳妇就雇上一辆班车,车头上扎着两朵大红色的花,隔着玻璃窗能看见新娘子裹着红头巾,端坐在司机座的背后,司机抹着方向盘飞燕一样掠过我们的身旁,孩子们不禁感叹:“乡村班车,真是太牛了!”

乡村班车简直就是乡村人生活的一幅幅生动活现的画面,日日过,日日新。凡是土地上能够出产的东西,几乎都能在班车上搭载,有乡村人像拉扯孩子一样养大的红富士苹果,一箱一箱的码着;有拿自家种的洋芋压制而成的粉条,一捆一捆的叠着;有立秋时节刚刚掰下来的嫩包谷,一篮一篮的扛着;有年迈的父母把几月攒下来的鸡蛋,送给城里工作的儿女儿媳妇的,说是比城里的鸡蛋营养价值高;我还见过一位老伯,在腊月里年猪刚宰了的当下,竟扛了大半个生猪上车,血糊糊的,贼吓人,说是要给城里的小孙子送去吃。

乡村班车,一头连着乡村,一头连着城市。多少年来,乡村人到城里看病,孩子们去城里念书,还有串亲戚,卖核桃,贩西瓜,置嫁妆,买家电,最缺少不了的代步工具就是乡村班车。

乡村班车,承载了多少乡村人的期望,承载了多少乡村人的记忆……

当然,城里工作的人逢节逢年要回乡下探亲,总是绕不开那乡村班车。班车上土里土气的人多,衣衫褴褛的人多,胡子拉碴的人多,说话漏风的人多。城里人穿着光鲜,模样儿斯文,连行李也讲究,要么手里拎着带有两只滑轮的手提箱,要么背着网兜一样的旅行包。为防碰见熟人,城里人一般会躲在一处僻静的座位上,尽管多年前他们也曾是乡村人。尤其是穿着梅花裙子嘴角涂了红脂粉的城里女人,倘若哪个笨汉不小心挨了她一下,那定是碰着了火药桶,立马竖起燕尾样的两绺眉毛炸开了锅:“没长眼睛吗?”笨汉则冷不丁瞟了一眼,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乡村班车每天冒着日头出发,披着夜幕返归,穿过一个个炊烟缭绕的村庄,绕过一片片丰盈饱满的果园,越过一座座崎岖陡峭的山路,趟过一条条缓缓流淌的小河,唱着一曲曲快乐悠扬的山歌,从早唱到晚,从夏唱到冬,从年轻唱到年老,这便是乡村班车的宿命,乡村班车的轨迹。

乡村班车是陇东乡村最靓丽动人的一道风景,永不褪色。这风景里最惹人看最有韵味的要算班车上的女票员,她们是农村最时髦的女人,往往穿着一件粉红色的上衣,点缀着一块一块的花格格,格格后面隐约可见乳罩或者吊带的颜色,藏着几分诱人的神秘。那裤子,是一袭黑蓝色的紧身裤,像是熨贴在身子上面,显现出流线般的丰态美。还将一个巴掌大的装钱的小挎包斜搭在肩上,显得没有一丝一毫的重量。她们一般身材姣好,虽谈不上曼妙,但里里外外的打扮却带有几分城里女人的妖艳,连说话也特别的热情,牡丹般的脸颊上总是洋溢着杏花绽开般的笑,让车上奔波劳顿的男人们宛若瞧见自己妻子身上的一点影子,难免产生一股归家的温暖。那些胆大粗野的男人总是找破茬似地搭讪,问出许多莫名其妙的话, 女票员一边脸上泛着几分洋葱皮似的羞涩,一边回敬那些心怀不轨的臭男人,车厢内你一言我一句不着调地扯着,一阵阵充盈着浪荡和诡谲的笑声将车内的温度搅得发烫。

乡村班车,一头连着女人,一头连着男人!

班车上每天讲述着不同的故事,或老旧,或新鲜,或真实,或迷离,或伤大雅,或伤风情。一次,车上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内急,她妈妈双手端起孩子的屁股径直往车厢的地板上撒,熟料下坡时车厢一阵抖动,尿液像小河一样七拐八弯地流遍了整个车厢,流到乘客们的脚底下,女票员转过身来拿笤帚一扫:“一点都不灵便!”

我还碰见几回更神的,有提着一箱子小鸡娃上车,叽叽喳喳的声音能把整个车顶掀翻的;有拿袋子装着一只不足月的小猫咪,据说是要转移到城里的亲戚家安家的,发出像绵羊濒死一般的叫声;有拎着个酒瓶敞着膀子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嘴里骂骂咧咧的;还有两口子不知道在谈论着什么事,突然大动肝火地吵起了架,瞬间像仇人一般;也有邻座的男女乘客眉来眼去蹭来蹭去的,下车后说不定干那些美妙的事去了的。

乡村班车演绎着多少乡村人们的故事,演绎着多少乡村生活的味道,演绎着多少乡村人情的冷暖,演绎着多少乡村面貌的变迁,演绎着多少乡村梦想的更迭。

乡村班车就像一个乡村人,肩上扛起整个家,心里却装着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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