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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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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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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地飞花

农历二月初二,外婆还没等到“龙抬头”的那一刻,来不及再听听那熟悉的耕牛声,便走了,时年85岁。

外婆是上午十一时走的,漫天的飞雪正纷纷扬扬地下着,轻盈的雪花落在了房前屋后,落在了肥墩墩的草垛上,落在了懒洋洋的田野里,将整个村庄装点得晶莹剔透。雪是从凌晨5点钟开始下的,便下出了万般境界,“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了,仿佛是上苍刻意的安排,怕外婆等不及欣赏今年烂漫的春色了,就让她最后看一眼这人间迷人的景色吧,这也正印证了那首脍炙人口的诗句:“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外婆就真的离我们而去了,“去时雪满天山路”。连雪花都“不去那冷寞的幽谷,不去那凄清的山麓”,在刺骨的寒冷中,外婆腊月下了葬。

这是我们十三个孩子的外婆呀,我的喉咙瑟瑟的,“竟无语凝噎”。我不禁努力地回想,回想,怕把她永远地遗忘,想起外婆究竟是谁?外婆的名字叫什么?

此刻,我才惊奇地发现,这么多年,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位世纪老人的名字,甚至连她的姓都不知道。只知道母亲姓王,是随父姓的。外婆又是谁?外婆是我的外祖母,外祖母是“祖”字辈中唯一一位我见到过的并和我生活过的亲人。祖父、祖母、外祖父,在我呱呱坠地之前早已离开了人世。因此,在我的成长中,要不是外婆,恐怕我与“祖”字辈的记忆便成了空白,那将是人生怎样的一种缺憾!

第一次去见外婆的景致仿佛童年的歌谣:“摇啊摇,摇到外婆桥”。那年正月初四,走路还不瓷实的我被哥哥带着去了外婆家,隐约记得外婆盖着被子神态安详地端坐在炕上。一进门,怯怯的我还没反应过来,大哥就一把拉我跪下,说:“磕头”。只见外婆家的地面坑坑洼洼的,人的膝盖跪下去好像坐上了滑轮似的不听使唤。我们几个给外婆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从磕第一个头起,外婆就一边摇着头,一边笑呵呵地说:“算了,乖娃娃!算了,乖娃娃!”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给外婆拜年。不过事后,大哥义正词严地告诉我,说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竟然给外婆磕了四个响头。老家有个习俗,叫“人三头,鬼四头。”

这是最久远的记忆,印象中外婆那时已经就是老婆子了。那年我不到6岁。

除夕的前一天,年事已高的外婆突然病危,已经无法进食,药物已经无能为力,全身器官几近衰竭,排尿十分困难,只能靠导尿管勉强维持着。 60多岁的母亲从老家赶去日夜守护在身边。舅舅担心外婆时日不多了,怕是熬不过这个年,便打电话告诉了邻乡的大姨和远在张掖的二姨,以及正在新疆的妗子和表妹,还有所有外婆想见的人。

昏迷了六天的外婆突然奇迹般地苏醒过来,也能认得了人,每个人都为之欢喜雀跃。外婆嚷着要吃东西,一辈子从来不吃荤的外婆狼吞虎咽地吃了一整条鸡大腿,还吃了母亲追星赶月似的做成的麻腐馍馍。外婆自己说:“我这是在吃禄着呢。”(陇东一带把人临死之前吃的最后一顿饭叫“吃禄”)也许是因为当天二姨、妗子和表妹都从远方赶来的缘故,外婆的思维变得出奇的清晰。她的四个儿女全围在身边,外婆喘着大口的气问:“都到齐了?”四个儿女齐声应答:“娘,在呢……”这是外婆的最后一次点名,儿女们眼眶里早已噙满了泪花。

我赶到外婆家已是下午三点,其时,外婆气息微弱,尚能认识人,侧躺在舅舅的怀里。外婆看到我进门,竟然叫出了我的名字,我的双手不由自主地伸了前去,紧紧握住了外婆臃肿而发烫的手:“奶,看你来了,养好身体,我们一起还要过年喱!”外婆吃力地睁了睁眼,说:“呱娃,我知道我的病。”外婆接着说:“我就操心我的明明,你在兰州,等他毕业了,安排到近处,我想娃得很,不要太远了……”(明明是外婆唯一的儿孙子)我一边答应着外婆,一边眼泪忍不住滑了下来,瞬间打湿了脸颊。一个弥留之际的老人,还在操着人世上的复杂事。

外婆歇了歇气,提到了我,说:“孩子,你的婚姻事不要紧,命里注定的,还没到时候。”外婆的这番话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她对我这个大龄青年超乎寻常的理解,又一次令我泪如泉涌……

傍晚,当我起身返回的时候,外婆睡着了,睡得很踏实,也许外婆正在做着来年的梦。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外婆,与第一次相见屈指二十余载。我悔恨自己年前没有和外婆多呆些时日,可有谁又能赛过时光的脚步呢?

外婆30多岁时,外公就撒手人寰。我母亲是外婆最大的儿女,其时八岁。舅舅年幼,“还在奶头上掉着呢”。那时候是20世纪50年代末,那个日子真是个困难的岁月。外公是教书先生,解放前在私塾里教书,解放后在村学和小学里教书,在乡里很有名望,写得一手好字,身怀篆刻绝技,教书一丝不苟,深得乡邻敬仰。逢年过节,学生和家长都要给外公“追节”(追节就是登门拜访),捉襟见肘的乡邻硬是从自家的口袋里挤出那么几碗粮食,给外公送来,算是充当学费了。虽然并不富裕,日子还勉强过得去。1960年春季,因肺病的侵扰,外公便离世了,养活一家人的的担子全部落在了外婆的肩上。外婆不仅要在生产队里参加劳动,还要一把屎一把尿地抓养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日子过得十分的艰辛。当时有人好心劝她乘着年轻改嫁吧,可外婆坚决不同意。个中缘由,恐怕只有外婆心里最清楚。听年老的人讲,外婆还带着几个孩子到邻村讨过饭呢。

外婆供给舅舅读完高中后,舅舅就在当地的一所小学当起了民办教师,算是“就地安置”了。到了上世纪90年代初,已经当了近20年民办教师的舅舅依然没有一丝转正的迹象,一月工资只有40多元,要养活一家老小,家里已经显得十分的困窘了。好多次舅舅要打退堂鼓,都是让外婆给挡了回去。有一次,外婆还拿着笤帚把,踱着三寸金莲追着舅舅满院子的赶。外婆寻思,这一百多个孩子都要等着念书呢,不能误了娃娃。也许,生活在“教书世家”的外婆更懂得教书育人的涵义。于是,舅舅“放弃教书,打工挣钱”的想法被搁置了下来。不惑之年的舅舅百般无奈,因为他知道外婆的脾气。

据说,二姨年轻时是姊妹里面长的最漂亮的一个,少女时,外婆就把二姨许给了邻村的一户人家。等二姨长大了,左看右看就是看不上她那个对象,表示宁死都不会嫁给那个脸黑得像油锅一样的小伙子。最后,还是在外婆的“强硬政策”下,二姨含着泪出嫁了,外婆的解释是:“人不能卖了良心。”

我母亲是爱唠叨之人,儿女们嫌她老爱多管闲事,母亲便气哄哄地说:“难道你们要缝住我的嘴!”母亲接着便来劲了,说:“一大队人都把我没教育好,你们都别想了。”听说,上世纪70年代,母亲给孩子喂奶,一次,下午上工迟到了,公社和大队干部便对母亲兴师问罪,准备当着一千多号人的面批斗,结果母亲开口就骂:“我给娃喂奶,我有啥罪?!”结果几个干部也就悻悻而去了。这之后,母亲伶牙俐齿的“美名”就传遍了整个生产大队和整个公社。

但母亲唯独怕一个人,唯独有一个人能管得住她——这人便是外婆。现在想想,外婆一走,谁还能管得住母亲?可母亲又是多么渴望有一个人能管得住她呀?!

“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满地飞花的日子,想必一定是我思念外婆的日子。

(禾苗系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和2016年《中国美文精选》上榜作家,原文刊于《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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