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差三天的工夫,铺天盖地的鞭炮声就会挤满空气的每一个毛孔,探头探脑的对联变戏法似地爬上千家万户的门楣,屁颠屁颠的孩子吆喝着裹上棉嘟嘟的新衣服,兴奋地喊:“年来了……年来了……”
然而,就是这么一丁点人们都能盼到的时光,老铁匠竟然没盼着。
天空飘起了漫天的雪,冰冷的大地增添了几分彻骨的寒。村里的一个能人走了,大家都知道他叫老铁匠。
老铁匠的能,是大伙儿都佩服的,这不是太夸张,也不是耍魔术。谁家的自行车轮爆了胎,他给粘上一小块红色的橡皮胶,车胎立刻神气活现起来;农户们的架子车坏了,锵,锵,锵,给折了的车辕钉上一块厚铁皮,那巨臂又恢复了往日的张力;谁家在锄田的当口上缺了把家当,老铁匠便架起炉火,经过一番捶打,淬火,一把锃亮锃亮的锄头就打好了。最撼人心魄的,是一簇簇火苗像夏日里的蛇吐出火红的舌头;就连祸害人的老母猪把墙撞塌了,也得找老铁匠戴钻子。钻子是一根细细的铁圈儿,一旦套在猪嘴上,便有定海神针般的法力;连极讨厌的似乎手上总生着刺的小孩子,玩儿玩着把一只铜钱不小心套在小鸡鸡上,还得靠老铁匠去解“紧箍咒”;家家户户做饭的铁勺儿,用着用着勺把子断了,扔掉嘛有点可惜,只好来到铁匠铺,老铁匠蘸上火,拿小焊嗞嗞地一焊,那勺柄便奇迹般地了恢复了原状;连人们穿的呢子衣服上掉个铁扣子,爱臭美的想再添一个新的,也不得不仰仗他;媳妇们戴的耳环时间一长没个样了,也颠着八字步去找他,经过一番精雕细琢,又焕发出了往日的光泽,艳羡艳羡的,女人们心里又开始乐了……
这就是一个神奇的老铁匠!
他家有一个铁匠铺子,依大门而筑,一人来高,不管太阳每天怎么样爬出来,铁匠铺子里总能充足地照上阳光,把里面晒得亮亮堂堂的,俨然一个五彩缤纷、神妙无比的世界:钳子,斧子,砧子,起子,扳手,铝盒,焊锡,钢筋条,螺丝钉,铁环儿,充气筒,脚踏板,铁链子,皮垫子,铃铛儿,鼓风机……简直一应俱全,无奇不有。
于是,我常常渴望家中有什么东西坏了,就可以跟着大人们美美地饱尝一回眼福了。我总是比大人们提前一二十分钟溜到,老铁匠一把拧住我的耳朵说:“这是谁家的王八羔子啊!干甚来了!”瞬间,就被那个世界淹没了。等大人们赶到,双手早已粘上了黏糊糊的黑机油,脸上划了一道一道的圈圈儿,衣服襟子上印上一坨一坨的脏油渍,俨然一个黑包公,唯有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圈,是谁家的娃再也认不出来了,着实让大人们生气。
那段日子,是我充满无穷想象的时刻:这些奇妙的家伙是怎样造出来的?真的是老铁匠造出来的吗?不,难道是上帝造的?以致每每大人行将离去的时候,我的兴致还未有一丝丝的消减。就这样,从20世纪80年代初到90年代末,无论在村子的铁匠铺,还是在小镇的摊位上,总有老铁匠的影子,总有围拢而来等待修理各种农机具的乡里乡亲。只要老铁匠在,乡亲们觉得日子就踏实。只要老铁匠在,人们再也不会担心糊口的家当了。
晨曦微露时,老铁匠便开始了一天的忙碌,熬茶,吃馍,收拾家什。那是一条很不好走的山路,七拐八弯,疙里疙瘩的,好像老跟人过意不去,老铁匠稳稳地扶着自行车把,煞是威风,车子走在前面,后面发出一串串像是放唱机里钻出来的音乐。
不知岁月走过了多少,突然有一天,老铁匠爬坡的时候觉得有点头晕,他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仔仔细细地瞧了瞧自己的身体,依然觉得像年轻一样壮实,那上百斤的铁砧子依然一只手能够平举起来,吃饭依然是一顿三大碗。这样一个人,他坚信,没啥病。后来,他确实倒下了,医生说是脑血栓。
再后来,老铁匠瘫痪了,像一只耕作的老牛一样倒下去再没有力量爬起来了,再也不能为乡亲们打打补补了,昔日飚着火苗的铁匠铺子再也没有了诱人的火星味。再后来,似乎是几夜之间的事,小镇上涌现出了各种修理铺,琳琅满目,修摩托车的,修三轮车的,修旋耕机的,修电视电脑的,修手表手机的,修耳环项链的,修小汽车的……
直到年前,当孩童手中的鞭炮花尚未炸开的时候,我仰望着村口,像花一样美好的火星味彻底地远去了,但那是迄今为止我见过的最旺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