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带着一阵阵心灵的咳嗽声,我惶恐不安地抓起了电话,要不是拨一连串号码,我还发现不了自己没记住家中的电话。听说父亲病了,这回病的不轻,从春节过后便难以进食了。数月前,儿女们劝他去医院检查,他说:“我好好的,就不看了。”我知道父亲开始践行自己的诺言了——和母亲吵仗时曾立下的那份毒誓——“就是死,这辈子再也不吃药了。”
我发觉,我是想念父亲的,至少是惦念的。岁月将父亲的腰拉得越来越弯,脸越来越瘦,连睡眠也越来越差了。在岁月的刻度尺上,唯一变长的就是父亲的胡子了,其他的都在消减。岁月真的这么无情吗?父亲才67岁,还不是一个老得连饭都吃不上的年纪,但确实是胃病愈发严重,吃喝发生困难了。我禁不住叩问岁月:“你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难道连一个饱受磨难的人都不能给一点点宽慰?”我断定,岁月是没有良心的。父亲幼年丧母,少年丧父,一个“没爹没娘”的人,岁月就不能慈悲一点点?近两年,愈演愈烈的胃病给父亲的生活添了不少的乱,不吃就挨饿,吃了就呕吐,病了不看疼痛难忍,要是看了父亲却咽不下那口气。我知道,那口气不是针对病的,而是针对一个人的。父亲有段时间倒很同情疾病,他曾温婉地对我说:“人老了没力量,全身脏器都不行了,病也就来了,和大人欺负娃娃一个理。”
我一直想,我是能在父亲年老的时候做点事情的。这是很多年以前的想法,孩童时有过,成年后亦有过,现在变得愈加强烈了,我倒渴望在老家耕种几亩薄田,日日劳作,专门侍奉父亲,即便不能尽孝,亦能安妥我并不踏实的灵魂。有此念头,仅因父亲给了我赤裸裸一条命,我的灿烂,是以父亲为我滤去岁月的严寒为代价的。仅在那一个风雪夜,父亲为我做的就已经够我铭记一辈子感恩一辈子的了。五岁那年冬天,我发烧得不省人事了,其时暴风雪肆虐着,父亲背着我什么都不顾地出了门,摸着弓一样弯曲的山路,踩着没膝的雪,承担着死灰一般的夜幕带来的恐惧。一个多小时后,赶到了卫生院,大夫说再晚点孩子的命就没了。是父亲救了我,在我成长的日子里,我也无不感念着父亲,但越是想感念,似乎什么事便不能做。这便是我的痛了。
我问父亲:“现在几天能吃一顿饭?”父亲说:“一天吃三顿。”我很纳闷,一个不进饭食之人,岂能一日三餐?这才惊讶于父亲的耳背,于是新的怜悯产生了。父亲接着解释说,抓的药一天吃三顿,这才知道,大哥上周三带他去了县医院,托了我的一位中学女同学找大夫看的,做了胃镜检查,并开了药。大哥农闲时在建筑工地上做工,又要养活妻儿,是从另一座城市专程赶回老家的。大哥就和父亲生活在一起,他能常常端吃端喝,而我不能;他能放下人的那份贪婪,而我不能;他作为长子,能为父亲分担许多担子,而我不能。直到昨天,我才发现,我不是好儿子!
明天就是端午节了,无论如何,我是要回趟老家的,因为即便我不是好儿子,但我毕竟是父亲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