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不承认,母亲是有脾气的。
纵使儿女们嘴皮子上有着怎样的功夫,也不及母亲的一句话︰“你是我生的!”
要是再和她辩论下去,她气呼呼地撂下另一句:“再困难的时候,我也没把你们几个坏荪喂狼吃!”
这便是母亲的逻辑︰“人既是我生的,你就像我的一件物什。”
在车如流星、灯红酒绿的都市里,耳畔少了母亲的唠叨,似乎成为一种缺憾,隐隐地藏在心里的一隅,就像躲在墙角掩面哭泣的小女孩。风尘将我一次又一次地扑打,疲倦了,心累了,烦躁了,就想到了那个家。有母亲在的家,不管它是哪年哪月,都在想。
我是五一节的当天下午回到家里的,一推开虚掩的大门就叫了一声“娘”。其时,阳光舒朗地像母亲洒水一样洒到院子里,正在弯腰洗衣的母亲转过身来,即刻显出欣喜的笑,像山那边倏忽刮来的云。母亲赶忙停下了手中的活,挪开地上的板凳,像招呼客人似地让我进屋。母亲从抽屉里找来了我先前用过的杯子,玻璃的,透明,上面印着一朵梅花,母亲放上一嘬茶,拿起茶几上的电壶斟上,水漫下去,茶叶轻轻浮了上来,像待露的花朵一样静静地散开来。
母亲翻箱倒柜找来了半包糖,说:“这是过年的时候掐下的。”我知道,她一到过年就和孙子们抢糖吃,今天藏在这个箱子,明天发现少了两颗,就藏到另一个抽屉,后天发现又少了两颗,便索性藏在卷起的被子里。母亲攥了一把,红的,紫的,桔皮色的,硬往我手里塞,我才发现我还站着,方知自己的窘态,忙问: “娘,今年你身体好着没?”
她似乎压根儿什么也没听见,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我,仿佛一下子要望穿我的心思:“平,咋又瘦了,工作不顺心?”
顺心不顺心,是母亲一直的牵挂。只是儿子在她的面前,她将久积的牵挂和盘搬了出来。
转身,母亲走到对面的厨房去了。厨房是我小时候成长的摇篮,最难忘的是,母亲刚烙熟一块馍,“哐”一声放在蒲篮里,和灶台一般高的我把小手巧妙地伸进去,急急掰上一牙子,不料烫着了手,馍掉到了地上,又急忙捡起来,咚咚咚,弹掉土,再掰上一小块,放到嘴里,连同锅里的焦糊味一同吃下去,五脏六腑便充满了生活的滋味。
母亲踱着迟缓的步子进来了,呵,一碗亮涔涔的荞面凉粉摆在我的面前,我的眼睛像狼眼搜索猎物一样放出了光亮。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头扎下去,噼里啪啦吸了个精光。一推碗,一抹嘴,说:“娘,我吃完了。”一边还回味着凉粉滑溜溜的感觉,直叫人醉。
母亲试探着问:“再吃不?”
还没来得及我搭上话茬,她便先开口了:“你胃不好,这东西又凉,还是别吃了。”
不料和我刚要跳出嗓门的话撞了个正着:“哎,好长时间没吃了,我再吃点吧。”
话音刚落,母亲并未有些许的反对,像个孩子似地咯噔噔小跑步进了厨房,又细心巴查地给我弄来一碗亮得泛绿的凉粉。
母亲就坐在炕沿上,双手搭在腿上,定定地瞅着我伏在炕桌上吃,那种景致,活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极不情愿地在妈妈的督促下吃饭一般。一蹙眉,一抬头,刚好瞥见母亲脸上泛着满足的笑容,我忽然发觉,我从来就没走出过母亲的笑容。看我吃得特别快,母亲准是瞎想了,迫不及待地问:“平,你外面是不是饿着?”
我突然被她的话逗笑了,犹如单位的领导在逗刚进职场的小青年:“你断奶了没有?”
我这才正儿八经地回答:“没,怎么会呢!”
母亲一颗悬着的心似乎才安顿下来,芝麻里倒豆子似地盘问起来,一条一条地,像老师讲课预先列好的提纲:
“感过冒没有?”
“工资今年长了没有?”
“住在哪里?”
“过节给你们发啥不?”
“领导换了没有?”
……
如此这般的问题问了差不多有一箩筐,她想把我的底细一个劲地挖出来,生怕漏掉蛛丝马迹,竟是那样得一丝不苟。这会,我的心底像热锅里倒进去的一股子醋直冒泡泡:“娘,你怎么还是这么罗嗦呢?”
长年不见半个人影,母亲怎能不罗嗦呢!母亲这回逮住我就像逮着了个狡猾的贼娃子,左右盘查,显出一番成功的自傲。忽而记起了什么,母亲起身又钻进了厨房,我知道,娘这辈子就没离开过厨房,真的一步没有离开过。这回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全然不知了。
果然,又端着一个碗出来了,我做贼似地打量着碗里的奥妙。若有所虑地凑到跟前,一下子竟迷住了我,真的是超过了繁华都市里一切山珍海味的诱惑,怎么也控制不住胃里的渴望,连不争气的口水也在嘴边打着转转,好像瓦檐上吊着的几滴水。于是,我奋不顾身地扑进了碗里,碗里盛着的是丝滑润口的甜醅子,当然还盛载着我饥饿般的食欲。忽而发现,只要母亲在,生活的甜蜜就从没离开过我们。
尽管我吃的是那样的酣畅,可是思绪的缰绳将我拉起,风驰电掣般驰向生活的原野,我在内心焦渴似地呼喊:“娘,什么时候你能不为儿女操心啊?”
晃眼的白天总会走向夜幕,夜从山头袭来霎时裹满恬静的屋顶,母亲怕我受凉,赶忙去烧炕。我说:“都夏天了,不冷,不冷。”多少年来,母亲可不就是披着夜色为我们几个孩子烧炕的吗?
窗外,升腾起了缕缕的青烟,慢腾腾地打着圈儿,像无数根烟卷点着一样,接着,传来母亲一阵阵急促的咳嗽声……
次日的清晨,和煦,温暖,没有一丝冷风,阳光亦如童年的阳光亲切地走进窗户,直钻我的被窝,将我从酣睡中轻轻地唤醒,我带着一股孩童般的贪婪起了床。心里寻思,该干点什么才好?想了大半天,觉得挑水是儿时最拿手的业务。正当我走在院子里拿起水担的时候,母亲吼住了我:“算了,水够,长时间不担,肩膀会疼的。”
这吼声怔住了我,就像当年我们兄弟打架时母亲高喊的那样,只不过时光一晃窜过了多少年!
老家吃的是清澈的泉水,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都不会停歇的泉水,泉里光滑的石子像自由自在的鱼儿,几只泉眼在一个磨盘大的石头缝里咕咕地溢出来,老家的人把它叫矿泉水。是,吃着矿泉水的人健康硬朗,村子里80岁以上的老寿星就有好几位。开掘这眼泉的时候,是一个快要蒸熟了土地的大夏天,我才不到十岁,不知昔日的泉还认得我吗?我和小伙伴们就在你的身边捉过蝌蚪,摘过野花,捕过蝴蝶,甚至光着屁股捉过蛤蟆呢。
泉到家里有一段弯弯曲曲的石子路,两只桶就吊在水担上,像爬在树梢上玩耍的两只猴子,甩来甩去的,水担在我的肩膀上有规律地颤动着。只是经常不担了,大颗大颗的汗珠挂满了我的额头,像雨后的葡萄上渗着的露珠。母亲见状,心疼地说:“看把你热的!”一个"热"字,竟将我的心中搅起了万顷波涛,一浪接着一浪,我简直无法理解母亲玄奥莫测的思想,母亲啊,母亲,您经年累月在山沟的蚰蜒路上挑水,为什么就不觉得热呢?
我懵顿,我惊愕,甚至有些懊恼。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背靠着椅子,一手抓起搭在洗脸架上的毛巾,一边舒坦地擦拭,那是在擦拭为生活而流下的惬意的汗水,只是这种久违的擦拭太过稀少了吧。
正想歇他几分钟,该是多么的滋润!闲不住的母亲又按照她的筹划端来了饭,碗里飘着丝丝缕缕的葱花,像浮萍,黄黄的荷叶蛋安详地躺在碗底。
我说:“饱饱的,啥都不想吃。”
熟料抖怒了母亲:“家里人常吃,你能吃几次呢!”
母亲显得很是生气,又一边给我数起了家里养的鸡,说:“去年养了十几只,你二哥过生日时娃娃嚷着杀了一只,今年把几只老得掉毛的卖了,开春又孵了二十个蛋,估计成了最起码也有十来只鸡娃仔呢……”
母亲扳着手指头仔细地算着,如数家珍,脸上泛着幸福的圆晕,我默默地听着,屋子里鸦雀无声。
看着碗里清澈无比的鸡蛋花,香气浸入鼻梁,猛然觉得我就是母亲的那颗蛋,蛋破壳而生,便成了母亲一世的牵挂。
(本文刊于《北方作家》,禾苗系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2011、2016年度长江文艺出版社“中国美文“上榜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