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说:“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然而,尕娃死了。
这一年,他仅小我3个月。尕娃,是他父亲叫他的名字。
那时,我住在甘南路的一间单身宿舍里,每月付给房东50元的房租。院子是省有色公司的,一层是一排车库,二层是一间间的单身宿舍,朱色的砖墙上落着厚厚的灰尘就像荒废已久的院落,红色的铁皮门每有风吹来发出的声响就像敲打锣鼓的声音。然而,住了两年,倒也渐渐地习惯了。
尕娃就住在我的隔壁,虽然不在同一个单位,但同是单身的我们闲暇时间自然就在一起的居多。尕娃跟我算是甘肃老乡,岷县人,在兰州读的中专,那时他做营销员,应该是建材方面的生意吧。尕娃个子还没有我高,但人殷勤实在。我记得二楼有六七间宿舍,每到周末总是尕娃提着个大桶子,拿着一杆长拖把,把楼道拖得干干净净。每每看到此景,我总是极不好意思地说:“唉呀,辛苦你了!”他总付之一笑。尕娃闲了爱吹笛子,下班时间或者周末,我在屋内,或者屋外,都能听见,吹的曲目不记得了,但能听得出来是用了心的。楼上没别的人,也不牵扯到吵闹,所以,尕娃的笛声就是最好的音乐了。我还搁着一台录音机,有时兴致来临时放上几句歌,倒也轻松乐在。尕娃还会拉二胡,拉二胡时他会衔上一根烟,坐在床边拉,忘情地拉,摇着头拉,我则轻声地走进门站在一旁观看,音调不准了,还会咯咯吱吱地调上一回音。我对二胡的喜好是从童年开始的,邻家堂哥林林子大我许多岁,夏日的黄昏,在家门口的树阴下,林林子打盘盘坐在地上,一边唱秦腔,一边拉上一板,围在一旁听的全是跟我一样的连裤子都提不整齐的小孩子,什么时候拉高兴了,才回家去睡。所以,在我的记忆中,二胡是人间最动听最悦耳的乐器了。
尕娃还喜欢练书法,房子里有张木板桌,既伏在上面看书,也在上面练字,还在上面吃饭。练起字来,就在上面铺一顶羊毛毡,墨迹印在毡上,一坨一坨的,像雪后在地里融化形成的圆圈圈。他练颜体应该有好长一段时间了,写得遒劲敦实,我也从小学起就写毛笔字,所以,我碰着了,即兴从他手中夺过笔(现在回想起来很是无礼),写上几行,一副大气磅礴的架势。接着,两个人就开始评头论足起来,哪个字写得好,哪个字的笔法还欠火候,坐着谈,直着腰谈,笑着谈,凝着神谈,喝着茶谈,吃着水果谈,谈的是自己对于书法的一种觉悟,谈的是人生的一种闲情,也慢慢地谈出了一种友情。
尕娃还谈了两个对象,应该是两个!这是从他嘴里我知道的。一个是中学的同窗,叫什么莉,人我见过的,长得小巧玲珑,贼精灵,嘴巴似乎比眼睛还灵光,留个小短发,时常背个乳白色的小挎包,走起路来像一只轻盈的燕子。尕娃说从中学他就喜欢她,到省城求学以来也一直在交往,甚似女朋友又不像女朋友,尕娃说:“这女娃心高气傲,不容易降服!”但尕娃是真心地喜欢她,她的事就是尕娃的事,从来都是很殷勤地为她去做。尕娃那年还刚刚认识了一个女孩儿,叫什么叶,是个药店的护士,就在尕娃出事前的几天里,尕娃说一天晚上他在城关的马路边拥抱了她,吻了她,说着露出甜蜜的灿烂的笑。他告诉我,已经攒了几万块钱了,最迟年底要选择一个结婚哩。
立夏以后,兰州的雨逐渐多了起来。6月22日,又是个雨天,傍晚,尕娃的堂姑给他又带来一个女孩,缠着要介绍对象。这个堂姑比尕娃大三四岁,尕娃推脱不了,只好见面,我也在场,一会儿,有人倡议玩起了牌,我说11点整咱们就休息吧,尕娃说那就到11点45分吧。就是这个可恶的时刻,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想通。尕娃打起了一把伞,近视的他又戴上眼镜,送二人到东方红广场的公交车站,也就十来分钟的距离。那时窗户外仍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但不太大,院子里的灯,路边的灯,足以照亮足下的路。而在返回途中,尕娃行到斑马线上,正好一辆疾驰而来的面包车发疯般地撞了过来,把他撞向了十几米以外的地方,急救车把他送到兰医二院,可惜已经停止了呼吸。后来处警告诉我们,车上的司机醉得厉害。
尕娃出事的第二天,电话也打不通,从窗户外往里看怎么都没有人,我和他的几个同学,就搜遍了东方红广场附近所有的道路、拐角处、下水井盖、街边花园,打听了所有能打听到的熟人,直到第三天,看到电视上的一则寻人启事,我们便怀着惶恐与忐忑的心情赶到了医院。尕娃躺在太平间里,头肿着,肚子上明显有一个小洞,他再也不会说话了,从此,我再也听不到尕娃拉二胡的声音了。
他的亲人、同学和朋友,还有我,一起在华林山含泪送走了尕娃。
那一年,尕娃才2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