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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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簇浓紫，挽着的发髻般俏立于瘦长清寂的顶端，精巧的紫喇叭簇集在一处，拥挤繁密，一律口儿朝外，于无声处，热热闹闹地高挑出一团春意。这株立在浅山山坳里的桐树，在一片正冒出青绿的柿子林里格外出挑，周围的庄稼草木便给这不见片叶的枝干围了黄绿相间的裙，一丝独立春风的清雅便扑面而来，是老照片里民国文人的那份清雅。
花开正盛，空气里氤氲出浅浅的清香，是瓜果初切开的味道。
这一片山坳，便两面响动起来。
被两坡夹峙，沟底平缓处便形成了一处较为平整狭长的沟底，像阔大的帆船的底。明黄的油菜花傍在阳坡平缓处，茎叶挺拔，顶戴黄花，明快的花色衬着油碧的叶，一气初盈，万花齐发，是桐月里百花的花引。农人心思细巧，置一方灿烂的明黄于已经起身的冬小麦间，给大地拓上春天的印章。青碧的麦杆孕着幼嫩的穗，饱满富足，给这一方明黄印章镶了毛绒绒的绿边，黄的就更加明快，绿的也愈发碧眼。黄绿交错便成了这山沟腹地的主色调，宛若置身陕南山水。远处，成片的猕猴桃园紧挨着麦地，一层鹅黄透明的绿浮于浓绿和明黄之间，天然的过渡色，让这一处黄绿色系丰富饱和。
顶着蝶翅般浅紫小花的紫花地丁一簇簇从狭长枝叶间冒出来，略带娇羞，依偎在麦脚下，显出无尽的温柔可爱。蒲公英开出朵朵金黄，点缀在崖边地畔，有开得早的，已擎了雪白饱胀的种子，圆头圆脑憨乎乎立在春风里，静待一阵风带着孩子们撑着小伞飞往远方。蚯蚓也钻出地底，透透气，伸一伸窝了一冬的腰身，开始一年新的劳作。
暖阳照身，有如婴儿小手轻拂，周身暖酥酥的。土地散发出温热厚实的气息，酥脆和软，不禁让人想躺卧在这原野里。
《诗经·小雅》里有“信彼南山，维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孙田之”的句子。是说连绵不断的终南山，是大禹治水所布之山，那里广阔的高原和洼地，被周王开垦的平坦又整齐。周王勤劳的子孙，延续了这执农不弃的民间正统，以精细的劳作让这一片沟沟坡坡，不仅缓坡林木茂盛，沟底更是粮果丰沛，连土地也是被细致对待：田垄被拾掇得头脸整齐方正平直，地里也被耙梳得细碎平整，找不出一块比指头蛋大的土坷垃。就连层层涟漪般的梯田地边也栽种了颀长的韭菜、挺拔的蒜苗和团簇的苜蓿，不使一丝一毫的土地有浪费的地方。这样精细的利用，透着农人骨子里的敬畏，更透着民间久远的稼穑智慧。
空气中有隐隐的粪肥沤发气息。举目望去，临着土崖，一方厚厚的黑褐色牛粪苫了厚塑料膜正静卧在地边，在阳光下发出闪烁的银光，“要看麦堆，先看粪堆”，山地乡民深谙这一点，厚养地力靠的就是这一份金贵的农家肥。
农人骑了崭新的大红电瓶车，三三两两星散在成片的猕猴桃地里，猕猴桃枝叶交缠，搭出一片绿棚，棚顶密布鹅黄的绒豆粒，那豆粒里即将开出鹅黄花朵。立于架下，农人仰脖抬手，手指起落间，有多余的花芽被掐掉，告知这是在疏零儿，等到花开了再疏一次，以免一个枝杈里果子太多，彼此都长不大。当地乡音，疏发夫音，疏零儿听上去有儿童逗趣的轻快之感。
另一面阴坡上，高大的杨树，于莹白的枝干间举着片片嫩绿的叶，在暮春的风中轻轻摇动，阳光穿过丝缕毕现的叶脉，筋骨可见。柳叶细长，构树扬花，红叶李满树酡红，犹如美人微醺，带着一身浅醉轻轻摇曳，惹人怜爱。路边的杏树上已有了拇指大豆绿的青果，掩在枝叶间闪烁。柿树经了一冬，枝干依旧黑瘦，经年劳作的老农般透着沧桑，愈发衬得新发的嫩叶轻盈秀巧，于新绿间透出鹅黄的娇嫩来。
远处的阳坡沟坎上，无法播种庄稼的地方，草木丰茂肥美，各类灌木乔木挤得密不透风，争相新叶初发。老树嫩叶发在春日的阳光下格外蓬勃，像极了一群游行的人高举的臂膊，让人生发出莫名的力量，仿佛要随着枝叶一起抽芽冒绿的生长。漫山的高矮肥瘦就在这隐形的蓬勃中，比赛似的此起彼伏，山野里就有了浓淡不一又清新明快的新绿一片。阴坡的草木则要缓慢一些，轻浅的绿意杂驳着些许灰绿，一些草木刚缓缓吐芽，似乎才睡醒的样子。
两面坡是大地母亲的双生子，总是一个强壮一些，一个瘦弱一些。
沿着沟底窄窄的水泥路盘旋而上，就行走在了舒缓的山坡躯体上，树木的绿意泼洒下来，周身清润，鼻间有清浅的草木气息。正午的阳光从头顶照射下来，影子矮矮的，在树木高低杂乱的影子间一会儿重叠，一会儿穿出，水泥地便活泼生动起来。立在缓坡中央，回头看去，满目明黄、深绿和嫩绿，层层叠叠、相互交织，天地自然正以各自的理解在春天里涂抹春意。最触目依旧是那棵顶端举着紫色喇叭的梧桐树，在高阔而碧蓝的天幕下，盈盈独立，秀于田野。远处近处的春色便成了这一枝独秀的丰美背景。
沟底有着富足的林果庄稼，岭脊上便少不了人家。一圈屋舍人家委蛇排布，傍着深阔的山坳走向端坐于岭脊之上。村名柴黄村，所属竹峪镇。
农舍不多，四五家为一聚，几处聚居点相隔不过三十五米，各家门前草木茂盛却各不相同，竹林修长、牡丹芍药正盛者有之；韭嫩葱直，苜蓿正肥者有之，还有干脆以土塄隔成一畦畦菜地，一半花草一半菜蔬，周围栽植了高大的樱花，樱花正盛，粉白的花与嫩绿的叶挤成一团，花团锦簇的一棵或几棵便让贴了洁白瓷片的洋房、或黑瓦黄壁的土房各自生动起来，一阵风过，树下零星着点点胭脂，土地愈发秀美。
漫步村巷间，途经一处规整的院落前，从门牌得知这里有丰富的中草药资源。在这所中草药研究所的外墙上，张挂着醒目的中草药介绍，黄岑、艾草、五味子、金银花、葛根等等，枝叶形状、根果样貌和药用价值，一一图示，以供人辨别。秦岭自古地无闲草，从沟底一路漫步上来，熟地黄、紫花地丁、车前草、野生枸杞，在春风里不急不徐的生长。
面朝沟底，找一处地畔，坐在柔软的黄土上，让春阳晒在后背上，有大手轻抚的温热感徐徐透出。屋舍旁大片平整的土地上，成群的农人正在地里忙碌，交谈声阵阵可闻。孩子们在地头跑闹嬉笑，追逐声热闹清脆。沟底，春色聚拢，春天正在赶来，也正在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