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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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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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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了懒筋的人

“东宝,东宝。”

村长的脚还没有跨进来,声音先进来了,东宝正躺在炕上,头下的是一块磨得润滑光溜的玉石枕头。枕头是南田玉石,这是他爷解放前做生意赚的,东宝把它当成传家宝,日子过得再烂都不卖它。

东宝年轻的时候浑身力气就是懒得使出来,他爹比他勤快,他爹外号“天不亮”,可惜天不亮命短,临死把东宝叫到跟前用眼神指着玉石枕头,然后点点头就走了。

玉石枕头成了东宝的宝贝疙瘩,可是东宝依然不愿意把一身力气使出来,就像那个枕头一样从来秘不示人。

“力气总是会再来的。”许多人劝东宝把力气拿出来。

“使出来你全身就怯快(舒服)了。”婶子们大娘们都劝东宝。

东宝一声不吭,只想着玉石枕头会不会被贼惦记。

“你要不要媳妇啊!”无论如何得让东宝成家了,成了家他狗日的就能舍得力气!

过去媳妇好找得很,东宝家又是大家,东宝一表人才,没有哪个女人从外表能看出东宝有一根隐藏的锨把粗的懒筋。

“如果老天爷开眼,让东宝娶了能抽筋的女人就好了!”东宝大嫂黑了对着灶火窰里的土地爷祷告。

东宝堂大哥没有言语,女人家的做法他不懂,对着土地爷祷告他更加的不懂。大哥只知道能让东宝娶上媳妇就对得起他兄弟了,自己心里就不会再揣事了。

东宝到底是娶了老婆了,如花似玉的老婆-美莲。美莲这么美,一些村流子看见都想把自己身体里的力气使在美莲身上呢。东宝似乎还是懒洋洋的样子,看见东宝这德行,离他亲的人都着急得很。

“丫黑(昨晚)鼓劲了没有?”东宝不说话,无精打采,眼睛里没有多少凌厉的光芒,让人猜不到他洞房夜到底是鼓劲了还是没有鼓劲。

“关你熊事!”东宝白人一眼,两手塞在裤兜里,垂着头朝前走了。

二十年一晃就过去了。

东宝的懒筋还是没有被美莲抽走,美莲给东宝生了一儿一女,抽不出东宝懒筋的美莲自己先走了,跟人远走高飞了。

东宝也不知道娃们怎么就长大了。长大了的娃就能自己飞。东宝巴不得他们飞走。东宝想。

“我思想先进着呢。”东宝在娃的事上开通得很。“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东宝也能说出一些名言警句。

现在,多少人见了东宝都叫叔或者伯,甚至叫爷了,东宝叔的懒筋更没有人能抽走了。人们都慢慢忘记了东宝,忘记了东宝的日子究竟该怎么过,或者该不该这么过。

东宝叔也习惯了自己有盐没醋的日子。

东宝叔混了五十年日子了,混到现在,忽然就醒来了,四打塬(四周)一看,就自己的日子烂,就像自家的土墙一样烂得掉土块块。

“为什么扶贫不扶我?!”东宝找上门来了,东宝把眼窝子睁大,眼窝子里能放一个核桃。村长先是一惊,然后才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意:“这家伙睡醒了得是?”

村长把东宝家两隔壁的人劝的都盖了高门楼了。

“就不信他东宝一辈子是阉驴。”

村长在心里说,现在政策这么好,是时候刺激刺激东宝了,是时候抽东宝的懒筋了。

这招一开始倒不很管用,东宝看着盖房子的人流着黒汗,一个个累的腰弯背曲就嘿嘿的笑。

“我的土房子还能住三十年呢!”

东宝坐在自家的房檐底,二郎腿交叉着,端着邻家孝敬的一杯花茶,薄嘴唇吹出几丝气息把茶碗里的茶叶把把吹得一圈圈胡转悠。

二郎腿的脚尖尖儿晃的滋滋润润的。

隔壁两家把屋子盖成了,墙刷白了,院子里贴满了喜气洋洋的瓷砖,卫生间收拾得明光彩亮,花坪里栽满了月季牡丹玫瑰,邻家人站在楼顶上肆意地说着闲话,大声叫“东宝叔,你上来坐一会,看看远处,能看见南山呢!能看见你家的麦地的草呢!”

东宝不动声色问“麦子咋样?”“麦子卧了,就你家的麦子卧倒了。”东宝心里就骂儿子骂姑娘骂女婿。

一片地就使了两片地的农家肥,能不卧吗!

按东宝叔的种地方式,他才舍不得买几百块钱的农家肥呢,撒上几十斤氢胺就行了,他不信隔壁两家的肥料不往自己家的地里跑?就像浇地一样隔壁家的地畔子没有围结实不是把他东宝家的地浇了一晚上吗。那能怪谁,我还不想沾光呢!东宝先跑到邻家院子嚷嚷去了,他不能落话把,让人看扁了自己不是。

人得有命!东宝叔沾了便宜的事情多了去了,他相信自己命不薄呢。

可是,等隔壁家房子盖好后,他就忽然极不舒服了。

他憋气、呼气不畅快,有时候晚上睡在院子中间的躺椅上感觉自己像睡在井里,自己就是一井中之蛙。他忽然就想往井沿上跳,想跳出来井的围困,可就是跳不出来,他就叫唤,睡梦中的叫声像青蛙一样没有人能听得见。

邻居一家人都躺在高处看月亮、说说笑笑的,还说到住房补贴等一些好政策,真真切切的好像说给他东宝听一样。

东宝叔记住了他们的谈话,东宝这就气杠杠的找村长来了。

他能来就对了,村长等他等了几年了,村长的爹原来就是村长,也等过东宝,等东宝醒过来,可是没有等到,村长爹临死叮咛儿子要是当了村长一定想办法把东宝的懒筋抽了,把东宝弄醒,老村长的儿子和东宝年龄差不多大,老村长儿子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村长给东宝让座,东宝不坐,也不抽烟也不喝村长敬的香茶,只是一个劲问,咋弄,咋弄?

村长只是笑,说不急不急,这么急,不是你东宝一贯的做派啊!

东宝就转圈圈,边转边说,咋能不急,说,忽然就把几十年以为死了的“急脾气”放出来了,说他急的喉咙干痒,又指着自己的薄嘴唇说,你看,嘴唇都急肿了不是!

这倒是真的肿了。村长还是笑,像看一头羊忽然变得像一只驴,驴围着他村长拉磨,拉得呼哧呼哧气杠杠的,村长心里高兴啊。

“你先回去,你先回去。”

村长把东宝往外推,东宝倒着走差点绊倒,低头在地上寻,看是不是砖头疙瘩拌着了自己,想借故骂几句。村长说,别看啊,地平的很呢,是你自己的的脚后跟把自己拌住了。

村长脸上的肌肉在笑,嗓子不出声,好像胸有成竹的样子。

“你当村长当坏了!”东宝生气地说村长。

“你爹和我爹关系当初可以说是一级呢,你得是忘记了!”

村长把东宝推到门口,门口有个小坡,比东宝家的半截砖头堆的坡好看多了。

村长说:伙计,不敢倒着走了,回去你好好想想,伙计, 好好想想!

我想啥呢!我想!

东宝想高声嚷嚷,可是奇了怪了,就是嚷不起来,自己的丹田气息不足,气血往脸上脖子上跑。

天气得是热的早了吧。

东宝叔往回走,也该热了,麦子要想熟可不得热上一阵子。

东宝叔安慰自己,想把自己刚才的鲁莽行为归结于天气。

东宝这不正躺在炕上闭门思过呢,头地下就是他爹传下来的玉石枕头,玉石枕头有几丝绿昂昂的枝叶,东宝冬季枕着它心里暖暖的,夏季枕着它凉飕飕的。可是自打村长让他回来想想这几天他觉得枕头热哄哄的极不舒服,他觉得枕头再不是宝贝疙瘩了,他甚至想立即给远在外地打工的儿子说他现在不拿枕头当宝贝了,他觉得儿子才是宝贝,儿子在外拼搏想买房呢,他一直不同意,现在他心痛儿子了,觉得他是宝贝。

他还想给女儿打电话,想说她要这件玉石枕头就拿走吧,他已经不需要它了。

东宝叔想着想着就把枕头掀到一边,东宝叔枕在光席子上,枕上光席舒服啊,头脑清醒了许多,他眼睛看见屋顶裱糊的纸都裂缝了,一个白炽灯泡也满是灰尘,吊灯泡的电线也看不清原来的颜色,黑乎乎的都是些苍蝇屎沾在上面,比电线原来的样子粗了一倍都不止,旁边的衣柜也是黑乎乎的,油漆脱落,锁扣的螺丝四颗就少了三颗,扭过头看右边的窗户,还是老式子的格格窗,有一格是坏的,那是自己年轻时候生气用拳头打坏的,当时他嫌他爹说他懒 说他舍不得出力气,他生气了,一拳头把窗户格子打烂了,没过几年他妈就走了,临死一口气一直断不了,足足硬撑了三天!

东宝叔躺在光席上忽然就哭了,眼泪像针管子里的药水,噗嗤噗嗤被谁推挤出来了一样,眼泪汪汪的真的像一条小河,他用手摸了一把,并不清澈,好像夹杂着有许多的渣子,像是过往的虚度了的褴褛的时光,他越想越难受,索性不再用手去擦眼泪,他想让它们一个劲儿流。

“看你能流多少!”东宝叔感觉肩膀头先湿了,接着是后梁骨湿了,好像体里忽然就发大水了,而这水要淹没自己的主人。“淹吧,淹吧!”东宝叔心里痛快的呼喊着,把我淹死就算了!

泪水源源不断的流出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块木头,一块朽木,巨大的朽木!

然后,忽然之间这朽木变得湿润起来,朽木有了脉动,许多像箭头一样的东西往外射击,要想穿透朽木的表皮。

东宝叔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痛苦,像万箭穿心一样,他想大声喊痛,可是他不愿意喊,喊了会让人笑话,喊了后人们就会围成一片,围在他的井口笑话他,看他在井里鳖跳。

他忍着,他发现忍受痛苦也是一种幸福的事情,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能够忍受这种痛苦,因为这半生他基本上就没有多少自己认为痛苦的事情。他以前几十年都是得过且过的过日子,从来没有碰见过这种痛苦,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树开始要发芽了,他感觉到一种欣喜,他想象这块朽木不久会发出枝条,枝条朝天空里伸展,枝条开花花落后枝条上缀上了果子。他爱吃果子,他这几年吃的果子都是从别人地里“顺”来的,他都是挑好果子吃,他觉得那些“顺”来果子现在越想越觉得难吃了,现在,他觉得自己这块朽木也要挂果子了,他的果子一定很香的,比别家的都香。

“东宝,在不?东宝?”村长的脚还在门外边,声音就进来了。东宝不言语,东宝把翻滚的胸膛用气憋住不让自己喘息的太厉害。

村长没有进来,村长好像进了邻居院子了。

东宝叔呼地坐了起来,他似乎闻见了果香。他朝院子里看了看,他看见一些小草从砖缝里挤出来,太阳猛的出来了,火红火红的像蛇的信子照着院子像要把院子里荒芜的东西点着,甚至这火红的太阳就是要把东宝他的骨头点着。东宝叔不想让阳光把自己就这么点着了,他这把干身子已经有了水分了。

东宝叔穿戴整齐在角落窝找到一把铁锨,他朝地里走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他只觉得自己有了一身的力气,他想赶紧把这一身的力气挥霍在土地里,他爹开垦出的许多地都被撂荒多年了,他朝那几片撂荒之地走去,步履仓忙。

村长听见动静就撵东宝,村长步履也急匆匆,他老远就看见东宝了,他叫:“东宝,东宝,停一下,”东宝叔就是不言语,越叫东宝叔步履越快。

“你今个得是疯了!”村长嘴上骂东宝心里美滋滋的。“我跟你说一件好事呢。”他想是时候把申请了的工棚蔬菜的贷款发放给大家,当然包括他着力推荐的这个人——东宝。

东宝不管这些,他怕自己的力气忽然消失了一样,他朝坡上走去,步子变换交错得极快。坡很陡,但是今天东宝叔觉得没有坡了,坡不见了。而他媳妇美莲也回来了,走在他身边,他爹也回来了,走在他前边。他的母亲则在背后喊:“妈给我东宝做红甜面呢,我东宝的懒筋不见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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