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仿佛是背着这颗在城里就雾朦朦的日头回到了河西,这个我出生的偏僻的村庄。
我没有想到回到村庄不久自己会被十爷寄予厚望。
我是趁今年第一场的秋雨即将洒落大地,孤身一人迈着残疾的腿脚回到了村庄的。我的大腿里面还有数枚钢针,我决定不取出它们是因为我怕庝。我还有其他疾病,这一身的疾病用城里医生,也是一位我熟悉的哥们的话说就是“这是你在城市生活的必然报应”,我没有反驳他。他继承了他父亲的看病的手艺成为一个收入颇丰的个体医生,我则抛弃了我父亲的手艺——他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抛弃了自己的土地沦为土地的叛徒。我觉得他说的“报应”可能与此有关,这里面暗示了他的沾沾自喜的成就感,他可能庆幸自己成为一个医生而不是一个像我一样的体力劳动者,现如今两厢对比,见我如此这般,便只有耻笑我的份儿,否则,怎么会用是“报应”二字呢。下苦所带来的结局我早已经有预判了,虽然我的预判时常是以一种嘲笑命运的口吻说出来的。但是一语成真,最终我的嘲笑变成了命运对我的嘲笑。我输给了命运,虽然没有向它磕头,但是说起命运,我觉得就在身边,我知道自己其实是输给了自己,输给了一直藏在心中的羞涩和怯懦。
是的,没有人跟我回来,我的孩子已经离不开城市了,她正在装修自己按揭三十年买来的房子,她说这么长的期限她身上的压力才能够小些,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把要还款到六十岁这么长的期限叫做“压力小”的期限。她像灯泡离不开电线一样离不开城市了,这是她说的。她被绑在了城市的刀刃上,特别是每到月末,她会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给我拨出好几个莫名其妙的电话 ,接通后里面没有说话声音只有些“噗醋噗呲”声,像人正在涉水,爬山,或者喘息未定。我知道她不独独对我如此,还有她开大货车的男人也接到过同样的莫名其妙的来电,这让她的男人险些酿成车祸。
回到村子的我首先在集会上买了邻村老态龙钟的王铁匠的放置了很久的生锈了的新镰刀,镢头,铁锨等工具,接着,我放下工具在巷道里由心调地散步,坐在各自门口护台的婶子们看着我像看一个异物,我闻见空气被我搅动起来的紧张的味道 ,我感觉自己不会走路了,步子有些乱,手不知道该放在哪儿。这时我被本族孱弱的十爷发现了。十爷也在巷子里走动,其实可以说不叫走动,你仔细看也看不出他如何挪动双脚的。但是,他的确在动,仿佛他在飘移或者他脚下的土地在移动。我怯怯地向他老人家问好,他听不清我说的话,眼光锐利而智慧,没有丝毫陌生的光,反而明显地看出里面有一种惊喜的意味,想紧紧抓住谁一样,他细高的个子连同他垂下的双手看上去像一个稀疏的篱笆墙一样拦住我,他认出了我是谁的亲孙子似的,因为从他看我的目光我知道他不是在看我的眼睛或者脸面,而是看我的整个身体的轮廓。我不知道自己在十爷眼里改变了多少,有一点我可以肯定,那就是我一直是这么瘦。十爷拉起我的右手,把我的弯曲的五根指头压平,仔细地观察着什么,我看见他的山羊胡子一上一下动了几下,他瞅着我,眼睛里释放出满意的光。我不知何意,这时听到了盘腿坐在青石护台上看着我和四爷的婶子的笑声,她提示我大声说话,“用你不想活的力气说话,对着你十爷的耳朵吼!”,婶子这话让我在原地几乎要打了个趔趄,我回来并不是不想活了,她说出此话一定是有原因的,不过,她怎么想是她的事情,我愿意回来是我的事情。我是买了她的面粉,下一步我还想买她亲自播种并且收获的各类豆子和在墙根杂在狗尾巴草中间的无数又绿又大的南瓜,我没有看婶子,但是对她的话表示了默认。我便大声对着十爷的耳朵说我刚才问候他的话,十爷点头,露出幼稚而心满意足的笑容,就像小学生第一次带上红领巾一样的笑。我事后猜测他把我所说的“好”字听成了我愿意回来完成他心中的遗愿,这是可以理解的。在我刚回来的那一天走在巷子里的时候,我就隐约听到黑暗中的婶子们的窃窃私语,我听见一些“写家谱的人回来了”之类的带有疑问和猜测口气复的对话。十爷的确一直在巷子里找寻忽然从城里回来的人,或者说在等待这样的人,但是,村子里好久都没有从城里回来的人了,除非村子里死了人,但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十爷依然抓不住他需要的人,因为那些回来的人脚步匆匆,不会朝他看去哪怕一眼。的确是这样的,哪一个人愿意或者说能够从生活了几十年的城市回到乡村?我的回来是不是让他想起了某些我不知道或者他原来忘记的事情,也许二者皆有,因为,我是一个小时候就渴望成为作家的人,这个情况他也许是有所耳闻的,我记得有一年的秋季的某一天我写出的小说被他看到过,我还当着他的面说期望成为一个制作出整个河西村以及各家各户住房布局地图的人呢。
无论怎么猜测,我都觉得这件事鬼使神差一般——我被寄予厚望。
十爷哆嗦着嘴唇告诉我明天到他那儿去一下,他比划着要交代我一些事情,他的手势扩的很大,想要把我揽在他怀里的样子,我却闻到他身上的一股寡淡的遥远的味道。
门前邻居的婶子们对于这件事都笑不拢嘴呢,“又捉住了一个写家谱的!”她们的笑明显是对于写家谱这件事持并不乐观的态度,而非对我本人嘲笑的态度。在她们看来几乎所有人都定居到了城市,即使偶尔有回来的大人领着小孩,见了长辈的婶子们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在扳着指头也无济于事的情况下,那些婶子们会尴尬而失望地打圆场说,随便叫个啥都行,不要吓坏了娃娃。而对十爷,她们却是另外一个言语,说都这样子了!却要写什么家谱?你们这些男人早干嘛了?婶子们说不出“异想天开”这个词,只是说“胡成哩!”说这话的时候,盘腿婶子正又一次盘起腿来,她摇着身子往下坐,宽大的屁股因挤压青石而显得更宽大了一些。
2
阴云只在夜晚象征性地洒了一阵雨滴就无影无踪了。雨过天晴的太阳像一个浑身燥热的球,它脱光了灰蒙蒙的衣服,露出赤裸的像屁股蛋那么白的光芒。
晚上初升的月亮则像一团被风刮得剩下不多的炭火,它的边缘是模糊的,被无情的岁月的链条磨损得看不清边缘了。它赤红赤红的,处在将熄未熄的临界状态,似乎再来一阵风就可以把这堆炭火刮得惨白惨白的,刮得无影无踪的。
我一开始觉得回来的自己应该干点什么事,比如养猪喂鸡,或者牵条狗也行,以此渡过无聊的时间,打发寂静得近乎窒息的时光。可是十爷暗示的这件事也太大了,这让我惶恐不安,以至于没有心思去集会上采购一些我可能还需要的东西。
现在是我回来的第九天 ,经过一些思考,我觉得写家谱这件事虽然看上去遥遥无期,但是还有些意义。因为我总是觉得人应该实现一些看似异想天开的想法才能叫作人吧。
我决定走进十爷家里。
十爷的院子里鸦雀无声,我看见院子里的从墨绿色的砖缝钻出的狗尾巴草,我感觉到这些草都在屏住呼吸,因此整个院子显得寂静令人窒息,我不由自主地拔了一颗身边狗尾巴草的穗儿,并且舔了舔了它底下的有些发白的部分,还好它的味道和小时候一样的甜。院子里空气十分的稀薄,舔了草跟后我嗓子有些干 ,想干咳,但是我没有敢咳嗽,因为不知道的原因我的脚步不由得轻起来,我怯懦的像一个远方来的新贼。
隔着小窗格子我看见十爷躺着,裸露着上身,肋骨像从我们村边的干枯的河里显露出的某些动物的尖细的角,他躺着,一动未动的,好像谁用那些干枯的角刚刚杀死了他。
“十爷,十爷。”我叫着十爷,蹑手蹑脚进了屋子,屋子里有一股木头受潮发出的味道,我捏住内屋布帘的一角,我看见炕上的十爷,十爷慢慢睁开眼睛,灰色的暗淡的眼光瞥了一眼我,像看一个老物件一样自然,他的眼光毫无光芒,我坐在十爷的炕边——冰凉的灰色的炕边,四爷的手摸索到我的手,我惊了一下,他的手冰凉、但是坚硬而巨大,像一个机械装备一样卡住了我的手腕。十爷已经不能言语了,他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一个字,我忽然想到也许是一口痰卡住了他的喉咙,我想从他的眼睛光里看见一些紧张的渴望得到我帮助的提示,可是,没有!十爷张了张嘴,这样我看见他嘴里的一嘴的牙齿,确如各位婶子说的十爷忽然有了一嘴好牙,它们那么摆像一些粉饰过的小石子儿,可是十爷不能言语了,仿佛这一嘴的新牙齿不属于他——即使这一排的牙齿令所有看到过它的人艳羡,他依旧说话口齿不清。我只能凭感觉,顺着他的眼光和他抖动的手指所要努力指向的方向猜测他想告诉我什么。他拉着我的手,他的手指头像包裹了一层坚硬的壳,好像是一生的老茧衰败的结果——这些老茧下面的肉已经瘪了,气血散了,因此他的指头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壳,有些脆,像一层混水结的薄冰,略微发着黑,也许还会一碰即碎。他指了指着桌子上的一支笔和一个本子,眼睛缓缓闭上,平静的如同一颗秋草倒伏在了地里。我没有哭泣,而是感觉到恐惧,我想跑,然后我跑了出去,我在巷子里喊人,不停止的喊人,我能感觉我的声音冲破一层层的阻力向外扩散又反弹回我的耳膜里,我觉得耳朵嗡嗡嗡地响。盘腿的婶子用双手把盘着的双腿徐徐拆开,她朝空气里喊了几声,她的声音听上去轻松,像一个轻松画出的弧线,其他的婶子们在她声音的带动下摇摇晃晃地从各自的屋子出来了,她们的脸和眼睛一开始都阴忧着,好像谁打扰了她们的梦境,在她们出来后的几秒钟,她们看了看平静的盘腿婶子和脸憋的通红的我,她们彼此对视了一会,然后她们整个腿脚忽然灵活起来一样挺的笔直,并且整个人的身体发出兴奋的光芒,她们瞅着我笑,我感觉到了一丝丝辐射而来的热气,“这孩子从城里回来咋傻了啊。死人有什么大惊小怪啊。”
她们的镇定让我觉得尴尬,并深刻地感到自己的不够成熟。她们说,有什么惊的!十爷的墓子早几十年前都弄好了,瓜娃子!喊叫啥呢!村子哪一天不死人!多少人不要自己的孩子管,不都是自己提前钻在墓里等死!然后,盘腿婶子掏出”老人机”打了一个电话,给某个城市的子孙打了个电话,让这个人给在另外一个城市的其他有血缘关系的人打电话,让他们彼此联系,尽量把所有人喊回来,并且叮嘱“不要着急,路上尽量慢些”“最好把孩子们也带回来,大家难得这么齐整,照规矩还得照个全家福。”说完这些,婶子们才利利索索地走进十爷的大门,我听见她们窸窸窣窣张罗什么的声音。
谁也没有想到十爷会在天气转凉的时候去世。所有在城里的子孙和亲属回来足足用了六天的时间,此后我知道他们之所以姗姗来迟是因为被沿途的风景吸引,用他们的话说就是难得有这次机会,他们虽说在城里生活却没有时间享受城市的诸多乐趣,更别提走出去看看,“看什么看,还不是小时候见过的石头,草啊什么的!”在众多的大人中间只有一个孩子回来了。村庄陌生的像一头怪兽,甚至还不如一头怪兽。回来的男人中间也只有一个外姓的女人,就是这个孩子的妈妈。
在我听到他们在十爷的葬礼上兴奋地谈论起路上某处新开发的风景时候,我表示理解,事实上沿途的风景的确十分诱人,温薰的和风像流浪者们自在和自由,那些人造的艺术品或者造型都令人耳目一新,而我一想起这些都是几十年前人造的风景就感到索然无味,他们谈兴正浓,都在肆意吹嘘各自在城里如何狡猾和聪明,如何游刃有余地苟活着,如何轻松地赚取陈旧的人民币。我其实想听听他们对于家谱的看法,或者退一步,我想听听他们对于村庄命运的看法,可是,他们不谈这些事情,他们的声音盖过旁边锣鼓和唢呐的声音。那些吹唢呐的敲鼓的乐人闭着眼睛,他们按照自己的节奏吹奏着“今天是个好日子”,“跟着感觉走”等欢快的曲目,看不出来他们谁才是今天的主角。
十爷的丧事是喜事。一百零一岁的人了,说起十爷,村子里的不多的人都骄傲不已,好像在说看看我们这风水宝地吧!这的确是事实,方打圆没有十爷这高龄的人了。他们不知道十爷真实的想法,十爷对我说过他的内心,虽然他的话我大多听不清楚。他说他还想活二百岁呢,他想看看哪个龟孙能把家谱写出来,他说再写不出来就全毕(完)了!我想起那只摆在我屋子桌子上的笔,还没有用过的样子,摸上去笔身很是光滑像一个刚出生的小动物的肉体,本子还散发着新鲜的机器压过的温热的味道,但是,这味道在风的作用下正在流逝,像一股被风裹挟的烟,这让我想起四爷板箱里那满满一箱子已经写不上去字的本子,仿佛写一个字那些纸张就会飞走,这些本子天知道放置了多久!
经过所有人的俩个晚上的会议研究,分析了所有的人的人生经历,最后决定执行四爷的决定。那个有时间又有精力执笔书家族历史的人是……十爷的孙子那个叫“大厦”的宣布最后一个结果,他的声音拖曳得有些瘆人,然后忽然停顿,大声说出我的名字:刘寻欢。我的心砰砰跳地欢跳着。
我当时处于惶恐而兴奋的状态下,我不由自主站立起来,透过缭绕的烟雾我甚至没有听见是不是有热烈的掌声。
我的所谓的优点众所周知,他们闭口不谈我的错点。因此我受到鼓舞,这可能是他们愿意看到的。今后有一个人在村庄里代替他们转悠,找寻散落在老屋角角落落的祖先活动过的痕迹,并且把它们书写出来,而且巡视他们旺盛而衰败的土地,这总比没有人去管强许多倍吧,如果有人愿意收了他们的老宅和土地去使用,至少有我可以给他们通风报信。十爷的亲孙子,就是那个背着照相机的小名叫“大厦”的孩子适时地把我叫到一边说要把我拉进家乡的群里,问我是否同意,我当然同意,有了这个群,关于写家谱的事情会好办许多。
想到这些情景,我感到写出虚无缥缈毫无头绪的家谱很有必要,甚至我感到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张感觉,如果弄出点头绪来的话,也好让已经散瘫的家族成员重新燃起对村庄的热爱和对祖先的追思,甚至能让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愿意赶回到村庄,这种我臆想的结局使我体内升腾起一种神圣和快乐的使命感
3
我最大的不足是我对于家族的历史一无所知,这是我惶恐的主要原因,因为在我整个接近六十年的生活中没有人告诉我关于家族的一星半点的历史,我们所有人包括我的已经仙逝的亲人们原来都不同程度地患上遗忘症而不自知,因为日复一日的像越来越乱的乱麻的生活的胁迫——它像摊开两只手的乞讨者需要所有人每天的施舍才肯让他们进入明天的时光中。比如我的母亲曾经问我她的属相是什么,我的三爷曾经问过他的儿子他到底来自何方,比如盘腿婶子有时会撵着一只野兔叫着她死去的丈夫的名字,比如我有时走在村子里会以为自己走在梦里,而不知道该迈哪一只脚。
选举结束,我们全部到村外那块长满绿草的老撵麦场照了全家福,当然,有许多留守的老人是被后辈们背或者抬过来照相的,对于在照相过程中睡着的人或者行为不雅的人,“大厦”说现代科技发达了,有的是办法把他们的不规范的行为修复过来的。甚至还可以把他们的单眼皮眼睛弄成双眼皮,我是相信“大厦”这种说法的。照完相后我留在村子里,其他人则各干各的事情去了,看着他们在小车里绝尘而去,看着和我招手的那只小手像一片树叶淹没在尘土之中,我看了看十爷大门外的那辆斜靠着刺槐树的电动三轮车,它没有闸,整个车身无论行驶在怎么样的道路上车头都是向内侧倾斜,仿佛命中注定,而我能感到扶着它的俩个把手的沉重感 。总之我内心又变得一片荒芜。
是的,面对没有丝毫线索的家族历史,可不就是面对一片荒芜坚硬之地。
上上辈的人大都去世了,活着的男人都老态龙钟,记忆严重衰退,而且他们极其愿意在屋子发呆,而不愿意走出屋子半步,他们对于往事的记忆所剩无几,甚至只能记住上几秒前的事情。婶子们则坐在院子里或者坐在过道上,她们空着手在做着各种我猜不透的手势。
我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以勾起他们对于其他事情的回忆,在他们往往却陷在我的这种提示里不能出来。比如,我问他们,听说我的一位先祖曾经贩过景德镇的瓷器,但是最后赔钱了,他们就会说,是的,瓷器,光亮亮的瓷器,哦,那个黄河水哦,大着呢!那个时候还没有你呢,哎,接下来……谁知道呢!没有人详细说过这事,后生啊,就指靠你了……
只有盘腿婶子一个人处在一种头脑清醒精神亢奋的状态,她亢奋的具体表现就是听了这些絮絮叨叨的说辞后大笑不止,随即又露出嘲讽的脸色(我怀疑她知道更多)。
晚上的时候,我打开手机在“家乡群”里想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可是,群里什么也没有,干净而空荡,像一个干枯的水池,我想问什么却想不出到底问谁,我发出一句“大家好”的问候,过去三天也没有等到回应,我感到可怕,比黑夜的黑还可怕。
随着时间像沉重的影子在光的追逐下朝相反的方向移动,我越来越感觉到自己无能为力,我缺乏想象力,知识面狭窄,最可怕的是我的很久没有握过笔的手指头根本握不住笔,我用绳子把指头捆成握笔的姿势,这样坚持两天后我才可以自觉地夹住笔写字,写的字歪歪扭扭,写过两个小时后我就认不得了。我想起了自己成年后四处漂泊挣钱,由于自身性格的原因,虽然身强力壮但是看上去却总是唯唯诺诺,妻女跟着我受了不少罪,在对我彻底失望后,她们离开了我,据知情人捎话说,她是为了刺激我的瘪了的信心,可是,我依旧一无所成。
我总是觉得有一块磁石在某处吸引着我这个还没有生锈的铁钉,拉扯着我的腿脚使我无法改变太多。有一次我大胆承包了一栋楼的打孔活路,我挣的钱最后都作为我摔断的腿的资费用光了,这事发生后,我觉得需要回村庄安静安静。可以说我一无所有,这座农村我居住的房子还是政府救济给我父亲的资金盖起来的。我想到我为何被寄予厚望的事情,想不通这是一种讽刺还是必然?
所有的同辈人都去了城市生活了,并且安定下来,他们的外貌也大有改变,即不像他们的父辈也不像他们的祖辈。大家多年也互不沟通,有一次,一个堂哥说儿子找下对象了,两个孩子都谈了好几年了,堂哥说两个孩子上一见钟情,堂哥感到高兴,堂嫂也是满面红光像母鸡刚下了蛋,等到儿子把对象领回来,他越看越觉得女孩像谁,就问了女孩你家长叫什么名字,女孩说出的名字让堂哥五雷轰顶,女孩的爸爸就是自己的本家兄弟,这这种事情当然是不可能成的。
可想而知,他们两家此后走动的少了又少。
在这种状况要把家谱写出来,堪比上青天,我觉得自己需要采取些行动才行。
只要我出现在巷道里,婶子们就不约而同地走出屋子,她们坐在护台上看着我,眼睛里的光有些旺盛的意味,我如果多看了那一家的大门,坐在门口的婶子就立即起身说,进屋去,随便翻,随便看,哪怕你把墙皮敲开也行,她们有时也会跟着我进来指着东东西西引领我的眼光,还会把她们的迟钝了的男人的屁股往起掀,让我看看在他们的屁股下有没有忽然出现的本子或者纸条。
我没有觉得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支持态度,相反,这些言语好行为意味着遗留在村子里关乎从前的信息很少了,已经到了不需要掩饰的地步,即使一个小偷光明正大地走进某户庭院里也没有人加以阻拦,甚至还有我的叔辈们对着那贼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说:“来,谝 ,谝,一下。”
我的体会是无论去那一家都像我走进自己空荡荡的家一样自由和自在。有一天我还真的在一位婶子家的一个墙壁上发现了秘密,这个墙壁敲上去发出空心的声音,我想起这个屋子是我爷爷的爷爷住过的房子,我在用斧头敲击之前先仔仔细细看了看屋子的梁和柱,椽子和屋瓦,还有瓦下面的泥巴有没有跌下来的可能,我事先大吼大叫了一阵,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一个蜘蛛从我头发丝上往下溜,这吓了我一跳,我顾不得用手捏死它,赶紧吹了口气把蜘蛛吹的不见了。
也好,我开始砸墙,一榔头下去,墙上出现一个小孔,我继续砸,在我砸的间隙,屋子的主人,我的盘腿婶子悄么声息走了过来,她死死盯着那个小孔,我回头看见她的眼神感觉到差异,里面不可能有值钱的东西的,银元?古董?这是不可能的,我倒是希望里面掉出来一本书——一本家谱,就是这么简单的希望。
当婶子看见里面什么也没有的时候咳嗽起来,随后她吐了几口又浓又白的痰出去坐在门口了。墙里面是有一个空隙,完完整整的空隙,一看就知道有人准备在里面放置什么东西而由于各种原因没有实施从而形成如今这个场景。
我失望的情绪肯定是有的,但是这件事情从头至尾的刺激冲淡了我一无所获产生的失望。我对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以此类推,我甚至对老树底下和青石板底下可能埋藏着无法预料的秘密发生了兴趣。
太阳来来回回照着村庄,我的影子早上在西边的路来来回回奔波,下午在东边来来回回奔波,晚上,我在月亮下面极快地走路,倾听老屋或者某棵老树下面可能发出的意义深刻的信号。
一个月过去了,我一个字都没有写出来,本子上干干净净的。我每天都会吹去本子扉页上的灰尘,笔的结局则不一样,笔快没有油了,笔芯的一多半都变白了,像一口井,水越来越少,这不是多大的事情,关键是我不知道油笔里的水跑什么地方去了。
第三年的时候,所有人从外地回来了,小车停满了村庄的小路,车顶有一层细土,每个从车里走出来的人面色有些苍白,有几个还呕吐不止,其他人过去扶他,有人发现他们吐出的呕吐物里都是各种没有消化的肉类。他们见了我不问我的家族史写的如何,都是海阔天空地谝闲传,说些他们在外地加入了当地的“姓氏联盟群”,言外之意说我写不写家族史都无所谓,他们可以从侧面反推出我们这个家族的来龙去脉,据说已经推演到“寻”字辈。
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孩子在车后窗上画完画后跑过来问我,(也许就是上一次回来的那个孩子,他的母亲这次则没有回来)什么是“家族史”,问我写这个有什么意义。问我写这几个东西要用多少纸。我本子写完了没有?写完他那儿还有许多呢,说着掏出几本本子让我看。
我感到羞愧。是的,我写不出家族的秘史。
吃饭的过程中,轮到我讲点什么,我就讲了自己一年的困惑和没有收获的所有的行为,我建议大家把知道的先祖的一些事情贴在“家乡群”里,大家一言不发,好像觉得这事无聊或者对于他们而言也是毫无办法的事情。
我该怎么办,我问了许多同辈人,他们都和我打哈哈,最后我索然无味地坐在屋子的一角,那个孩子在那儿玩耍,他看出我紧皱眉头,也皱着眉头学我,看我不说话也不恼怒,就叫我叔叔,并且说我,你有什么烦心事他可以帮忙,我对他对我的称呼生疑,就问他爸叫什么,他说了名字,我又问他爷的名字,他说他没有学过这个问题,不知道答案啊,我根据他爸的名字已经知道了他是谁家的孩子,并且准确无误地算出他应该叫我“爷爷”才对。可是这孩子执意叫我叔叔,他说他可以帮我解决问题,我瞅了瞅四周发现没有人注意我们俩,就说了我的困惑,这孩子说你可以写你自己啊,你写出你的故事,别人看了不就知道了你们家里其他人了吗?他说他就每天写日记呢,记得可详细了,谁借他橡皮,他周一晚上学的什么,周六晚上又学的什么等等,他都记在本子上。我听完后说谢谢他,他说不客气,挤在我身边问我晚上在哪儿住,不待我回答就说他和爸爸妈妈夏天在城南住,冬天在城北住,说你们这儿条件太差了,晚上住的地方有股发霉的味道,能熏死人的,而且还挤,快把人挤成纸片了。
我起初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可是,随机,我想到我有什么可写的呢!我所有的经历都很窝囊,在村庄的经历大都停留在小学阶段,此后生活的经历和村庄的联系越来越远。即使我详详细细写出在字里行间也找不见多少和村庄有关的事情啊。
第二天大伙统一行跪拜礼后,又整整齐齐在村外荒废的麦场照了相。我问了“大厦”前几次的相片出来了没有,“大厦”说正在制作之中。然后大厦就和其他人一样各自坐车回城了。
我还得干自己的事情,我现在已经熟悉了所有的人家屋子的结构,虽然我写不出一星半点的关于家谱的字,但是我把各家的房子画在本子上了,用盘腿婶子的话说就是“画的比真的还真。”婶子给我提建议,说最好把人也画进去。我虽然点着头,心里知道自己没有画出栩栩如生的人物的水平。可是,我还是愿意在每户的房屋前面画上分不清面目的人物的影子。
我精神好了许多,脸黑了,胡子因为懒得去剃,人看上去像一个老头,当我这样走在巷子里的时候,婶子们都露出熟视无睹的平静的神态。
我没有完成四爷交代的事情,我只做了自己能做的事情。
又过了一年,因为盘腿婶子腿脚痉挛无法起身,第二天被发现跌落在护台下面,我没有通过盘腿婶子的同意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的孙子“大厦” ,过了三天后,盘腿婶子被孙子接走了,此后,被接走的人越来越多,巷子里的空气变得陌生和凝固起来。
又是一个雨季来临,几乎所有的未住人的老屋在一场连续二十八天的阴雨中悉数倒塌。我在某天黎明前混沌的晨光中被长途爬涉而来的女儿和女婿用同样的方式强行抬到车里,我印象深刻的一点是她们把我抬进抬出了好几次,而我怀里抱着的一厚摞的纸张零零碎碎的遗落在瓢泼的雨中。天地混沌,我仿佛正在出生的过程之中。
她们是要我回她们生活的城里,住在她们考察过的养老院里颐养天年。
随后的某天有人在“家乡群”问起“那个人”写家谱的事情咋样,我都不作答,这让他们极不满意,他们说我是一个有始无终的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