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交了房子的首付,觉得那种期盼中的幸福感觉,却像流星早已消失不见了。
现在,他可以自信地对所有他认识的人说,他有房子了,在这个城市里他不再是一个异乡人,以后他走路不需要再急急忙忙,回家也不需要再有时间限定。售楼小姐的热情随着他手续的结束也在变凉,她甚至丢下他和妻子去给一个刚进来的看房人倒水喝。
现在他推开那扇冰冷的玻璃门走出售楼大厅,屋外,天空浑浊,落叶乱飞。他忽然觉得一身的空虚,出过汗的衣服此刻冰凉,全身禁不住打了个颤抖。他没有迈步而是看着眼前的一切似乎想看出不一样的感觉来,但是风拉扯着他的衣摆想把他拉进这乱飞的天地里。现在风还不知道他已经成为一个有了房子的城里人了。这肆无忌惮的风,他心里骂了一句,觉得风还是狗眼看人低的老样子。
妻子看见他停下来脚步也停下了自己的脚步。他稳了稳自己的情绪,力图再一次把今天这个日子仔细的想一想。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他却感觉不到内心的一丝丝涟漪,他觉得应该云开雾散或者艳阳高照什么的,应该有“异象”出现才对,可是没有这些使人兴奋的心情和景象。他觉得奇怪,他付了二十万元,几乎是自己这几十年的全部收入,刚才竟然没有心痛的感觉,他觉得内心的海洋似乎已经干枯变成土地,很快土地变成了沙漠,很快沙漠上刮起了风,风吹来尘土和沙粒堵住他的胸口。他咳嗽起来,剧烈地咳嗽起来,妻子扭过身子,声音从口罩后传出来,“要紧么?”“要不然去里面喝口水?”
他摇了摇头,还是觉得风的可恶,喉结动了一下舌头顶住牙齿,用力把一团气体吞咽了下去。
天气为什么这么糟糕?他觉得今天不该去交首付,昨天天气预报说今天是好天气,气温十五度左右。他觉得预报有些反常,节令到了“大雪”,天气不可能这么暖和的。他还刻意看了看黄历,上面说是好日子。那么就今天吧,但是,没有想到天气忽然变得这样。
售楼部人出奇的少,墙上的“今天不买房,一年又白忙”显得盛气凌人傲慢无比和刺眼。
难道房子真的已经卖完了不成?听到脚步声的售楼小姐花枝招展迈着碎步迎过来,说他们运气好,说原先的那套房子还给他预留着呢,还说她好几次都想给了其他出更多钱的人呢,“我良心下不去啊”,售楼小姐娇气地说。妻子不停附和着说感谢!感谢了!
他不觉得自己运气好。这几年房价呼呼地涨,好几次他都想买房,他的几个同事都说不要买长短不要买!说房价一定会降价的,不降价的话农民工那个能买起啊。这些话也有道理的。他觉得也是,许多城里人都有好几套房子,他们不缺房子了,缺房子的是农民工,要让农民工买得起房子可不是得降价啊,看新闻铺天盖地的,都是说政府正在采取各种方式压制房地产。听上去让人满怀希望,好像大家都在捉罪犯,大家都发现了罪犯,大家正步步紧逼地走向罪犯,要把罪犯绳之以法呢,看这类新闻他的心总是热乎乎的软乎乎的,湿漉漉的好像很远处有那么一个人在无时无刻地惦记着自己这类人,明年房价也许就会跌下来的。可是奇怪了,房价一直在上张,他们几个同事再在一起说起房子的时候,声音没有原来那么高了,情绪也没有原来的那么激愤不平,好像嘴都叫驴踢了一样。因为有好几个人人悄悄地当房奴了,这时候听见他们嘴上咕嘟说是“没有办法啊,孩子要结婚女方的条件就是城里必须有一套房子”,听上去惜黄可怜,再过一段时间他们聚在一起就不是原先的小声咕嘟了而是露出骄傲的神情说他们的房子买对了,说自己的房子在半月里升值了多少万呢,听上去让人觉得他们都可以不必要再辛苦打工了,只等着房价升值下的金蛋落落在张开的嘴里。这些明显是夸耀的成分居多。他听了不是滋味。他也想买,想想活着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在人头前能说起话挺起胸,不就是在城里有一席立足之地吗
买!他想了一晚上,第二天都没有心思上班了,好像这一个决定涉及生命一样像忽然在悬崖边上要做出跳的选择一样重大。
妻子当然同意他买房,许多人都跳下去了,他们没有死,他们的媳妇逢人就说在卫生间单独或者两口子洗澡的舒服和随意,似乎跳下悬崖的人活得更加滋润了。她们的脸色倒是有些红润,身形却看上去形消骨立弱不禁风,再看看他们的男人似乎衰老了十岁。好处是他们回到老家就不用再在别人面前低着头了,可以挺起胸来说自己也有一套房子了,算上农村的一套也是两套房子呢!换算成人民币资产也上百万呢!他想到这些,觉得买房这个决定是正确的。现在村子里没有几个人在城里没有房子呢。虽然人人都做了房奴可是和没有房子的人比起来这房奴当的自豪,骄傲甚至得意忘形牛气冲天呢。
风还是没有减弱的意思,风今天在收拾树上的落叶,它现在张狂的要不得了,它打算把那些不该属于城市的冬天的树木上的叶子全部从树上拉下来,这些可怜的树叶不属于城市的冬天,风要把它们赶出城市的街道。他恍惚中觉得自己像一片树叶一样,在风中行走。他想逆风行走,风太大。他想像扳手腕一样扳赢风的手腕。今天风大,工地放假了,在高处工作不安全。他觉得今天其实是个好日子,本来以为今天要损失一天的收入呢,没有想到因为大风大家都耽搁了,他的心态平衡多了,觉得上天从今天开始似乎要眷顾自己了,他希望这是真的好预兆。
“走不走?”妻子企鹅怯地问。当然走啊,他想,不走把自己卖给售楼部不成。他这样想,迈开步子往前走,把眼前的风劈开一条路来,他走进团团旋转的风中。“要不要庆贺一下?”
他以前说过大事都要庆贺一下。现在妻子提醒他,他觉得兜里没有钱了,一份钱都没有了。他以前兜里也没有多少钱的,但是今天他觉得他简直是赤裸裸的走路了,好像屁股后面的兜里还有一个硬币,像一枚胎记一样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他难看。他想伸出手把那枚硬币扔出老远,那硬币把他的心磳的疼,他不喜欢硬币,硬币让人“木乱”,他现在喜欢厚厚一沓沓的百元大钞,就像刚才他们递给售楼小姐的那一沓沓一样,但是,现在他什么也没有了,他感到自己就像眼前的树叶干瘪轻飘,风还不认识他这个新人,新的城市身份的人。他买了房了,这个消息还没有人捎话给风,但是也许过不了多久,等他们装修完了所有的人包括风都会知道这个消息的。
TM的。现在真的没钱了。因为他刚才想到了装修,他觉得自己到了绝境了,他痛恨自己是个男人,可这改变不了,所以他又痛恨自己没有对得起男人这两个字所包含的真实的内涵,但是他还是问妻子,“吃什么,你说。”
“随便吧。”妻子有些兴奋,好像他的回答出乎意料。也许妻子也在想没有钱了,不该在外面吃饭。但是,庆贺一下是必要的,毕竟买房子是一件多么大的喜事啊。“那就吃饺子吧。”饺子喜庆,今天是个好日子,可是今天成了穷光蛋了,这多么矛盾,他想,生活到处都是矛盾的事物,没有一件让人欢愉的东西存在,也许这都怪今天这鬼天气,他看了看天空,天空不语,它一值装模作样地存在着。
他们进了饺子馆的门,他有些机械在门口坐了下来。
“坐里面吧。”妻子轻声说,“风那么大。”他看见皮门帘被风吹得上下翻飞。
他点了点头,妻子用手指着的位置在一个角落里,那儿光线明亮好像还有一组暖气片呢。妻子说的总是对的。这买房的决定她说她听他的,他说买就买,不买就不买,但是他知道妻子的真实想法。
“今年就让你在村子里能抬起头来!”他无数次在心里说过这句话。今天他说不出来,他觉得心里沉甸甸的,舌头有些懒,不想动弹,不想吃任何东西。到手的东西不再新鲜,好像有这么一句话吧。他想。
今天的饺子没有味,妻子说好吃很。他不想争辩,争辩没有意义,他在考虑接下来每个月的还款,仿佛那些日子都早早等在那儿了,几百个讨债人的样子。他觉得心里多了块石头,以前心里没有石头,他觉得石头就是石头,只有今天他觉得石头和自己离得最近了。他知道自己必须表情轻松一些,要不然会影响到妻子和孩子。想到这些,他松了口气,心里说今后好好干吧,不就是二十年吗,二十年一晃就过去了。
他要了两碗面汤,“汤好喝!”他说了这么一句,看见妻子惊讶的笑脸。
“真的好喝!”他重复说了一篇,因为他看见妻子笑了起来。她的笑那么灿烂,眼睛里闪着光。
“好喝就再喝些吧。”她总是善解人意,这让他感到惭愧。他早都该买房了,可是每一次妻子都说买了房你肩膀上压力就太重了。她说她不想要那种生活。他觉得她是好妻子,他很努力地挣钱想让她觉得不买房一样可以感觉到幸福。可是她总是舍不得花钱,把钱攒起来,她说有大用途,他不管这些,他只知道交给她自己心里踏实。有一次他听见她在梦里哭着说“房子房子”, 他知道了她真实的想法。可是,每一次她都说买了房压力会更大,她害怕这压力把人压趴下了。可是,房价一直在翻跟头。她有时候会自言自语说怪她阻止他买房了,要不然现在可能还了一半贷款呢。他安慰她说将来房子一定会和萝卜一样多和白菜一样不值钱。他哄她直到她露出笑脸。
日子过得总觉得少了什么,好像只剩下当房奴这个当前紧迫的任务了,只要当了房奴才算走进了小康了。
房子昨晚又翻了个跟头,它比人的想象力还具有活力,像一个肉体里有无数发酵菌一样,马路上到处都是卖楼房的男女,广告像落叶满天飞扬。有时候他会在夜晚突然被一个带着口罩的女人拦住,那女人拦住他,他以为她要干什么,他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听见她神神秘秘悄声问“买房不?”
他考虑了好几个晚上,终于单独和妻子谈了一次说他下定决心要买房了。“要不然,真的会涨到天上的!”
吃完饺子,他们往回走,北风吹着脸颊,好像要下雪了,也许要下雨或者会下别的什么,天空灰蒙蒙的盛满些不明就里的东西。枯叶到处飞,像寻找妈妈的孩子,他觉得自己也像树叶,他想用力黏在树上面,他不想跌下来。现在他终于按揭了一套房子,他们一家终于可以不用像枯叶一样到处飞舞了,他们会像冬青一样绿意盎然地生活在城市。
他忽然趔趄一下,妻子慌忙地扶了他一下,她看他的表情让他心里感到沉重。他只是感觉肌肉有些发麻,也许再走一会儿血会热起来,他觉得血慢慢沸腾起来,呼啸的风也不再凛冽,灰色的天空慢慢在龟裂,黄色的光线温暖像慢慢喷张的血脉浮现在天空皮肤样的表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