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从城里回来的农村人的影子看上去比另外一个人影子瘦高一些,另外一个人影子敦厚,两条影子在不平整的路上翻山越岭一样前行着。
这个瘦高个一眼就看出不是个农民,或者说脱离土地很久的一个伪农民,他前不久终于得了一种他这类人得的常见病症——轻微的脑梗。他的右腿得在右手撩拨一样的指挥下才能迈出去,他右手指挥的样子像撩水,撩起的水又落入水中流走了,只剩下他极不协调地走着,走在黄土地上,这让他看起来显得可怜得很。敦实的人走起路来则大大咧咧,紫红色的脸比初升的日头颜色还深。他走在前头。
俩个一低一高,一前一后,一快一慢地走着,极不协调地朝村西头的岭上走去,也不说话,或者风把他们的话吞吃了,其实是他们昨天晚上就说了一宿,况且朝岭上走,岭上是什么地方,祖祖辈辈的逝者呆的地方!话不能多!话也多不起来。
人们之间能有多少话可说,有时候说谁和谁说个没完,极有可能是喝了一晚上酒,喝了尿尿了又喝。吃了美美的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粒一粒地细嚼着吃。谁也听不清谁说的啥。昨晚他们俩个就是这种情况。
昨晚他们俩个经过几番论辩达成了默契的秘密协议,就是瘦高个象征性付给矮胖的人五十块钱,让他帮忙找到自己的“死地”。
2
这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也许你不相信,但是时间飞逝的程度超出你我的想象。时间会忽地把一些本该慢慢衰老了的人推到衰老了的地步,时间有这个能力。有些人心就慌张起来,说不慌张是假的,村子没有几个身强力壮的人待了!不慌张才怪!
这个高个子的人在城里干了三十年了,三十年!他是一个花工,一天价剪草坪,雨多了剪的就勤些,可是,北方这几年忽地雨额外多了起来,草疯了一样的长。有一天这个人终于觉得剪子很重,软了身子跌倒在自己剪的碎渣渣草叶上。他患上轻度脑梗,他被单位婉言辞退,当然领了三万元的补偿金。儿媳妇看不上他的几万元,“将来还不够一块墓地用”,这句话的味道还不刺激,他上完厕所路过儿子媳妇的卧室又听到一句话才慌张起来,这句话就是“将来是不是要把你爸火花了,那样零干(干脆)些。”这显然是媳妇对他儿子说的私房话。冲这句他偷听来的话,他牛一样倔着要回老家,他要回家找到自己的归宿地,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呆在城市里或者可以死在城里 ,没有想到一句话戳到了心里早忘记了的要害处,他慌张甚至胆怯起来。
把这事办了心才能放回肚子里啊!他这么想着就他和老伴回到如今凋敝的村庄。那个跟他去岭上的胖子是他的发小——武奈,他们俩个多年不见面了,他问了许多人他的手机号码才联系上他,说来惭愧啊,这个人还是他的邻居呢,他求他帮忙找到自己的祖辈的“灵地”,他的邻居在电话里说“你回来,我估摸着找找看吧。”如今他家的屋门因地砖无缘无故翘起而无法推开,只好暂时住在这个一直居住在乡下的人——他的邻居家里。
这个敦实的人一直生活在农村,如今似乎成了村子里的名人,他似乎成为了村庄唯一的记忆,连他也惊奇于自己竟然能记住几乎所有人家的祖坟的具体位置,分得清各个大小不一的坟头里面埋的是谁的爹,谁的娘,谁的爷和谁的老爷,读得明白那些斑驳的碑上面的弯弯道道的字(其实这块地的地下埋得最老的人往上数也超不过四代)那些多年前在城里风风光光打工挣钱的能行人,曾经捎话说要死在外边,并且不时把他们苍白的脸晒在手机里的城里人,如今人老体衰,脸色灰暗起来,一个个在手机微信里跟自己私聊,说想回来“寻地”,“回啊!谁挡你啊!”武奈牛哄哄的口气。
能行人在手机那头低声下气说,这不是求你吗,先说好了排个队,记得不敢忘了,后面的事还复杂着呢,得靠你老兄指点,不过,你放心,请你吃羊肉饸络啊。说完嘿嘿笑,显然是把自己关在一个严严实实的地方说话,敦实的人哼了一下,表示知道了。
他知道他们是要他找出他们祖宗的坟地,同时央求他看看自己应该埋在什么具体位置。这个敦实的人如今要做的就是这件事:准确无误地说出他们心中的疑惑,而且要能解答出他们提出的各种各样的疑问,比如,你说这块地是我们家的,那么我们家原先栽种的果树为什么没有一棵了。这时候,武奈就得摆出有力的证据出来让质问他的人信服,比如武奈会反问,果树吗!十五年前流转土地的时候都给机器拔了,你熊领了五千五百块钱,勾子(屁股)拧过就走了城里!那人如果还要强辩,武奈就又说,你儿媳妇说你衣兜兜浅没有让你倡(拿)钱呢!那人又说,不是流转的事又黄吗,我儿子又雇人栽了枣树吗?无奈露出轻蔑是脸色说,枣树?没有过一年就死光了!你儿子心恨啊,在城里弄了要土地命的一种农药,这药厉害,撒进土里面,土地十年都不长一棵草!
那些围在手机边的城里人就起哄寻事的人,说你莫球事干了得是。武奈!他能记错么!
3
人们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武奈觉得自己现在充实了许多,走起路来脚底下有了弹性,这归功于他几十年的习惯,他闲的和瓦上的草一样,既然那么闲他就到地里转悠,既然没有人和他说话他就和每一块地里的埋着的不同的人说话。
鬼使神差的,他和地里的人成了最好的“话友”。
日头这一阵在天空里画着弧线,像抛出的一个球,日头日复一日都在抛球,抛无人应接的火球,他现在都敢接过日头的火球呢,每个求他办事的都得请他吃羊肉饸络。这是他答应羊肉饸络店老板的话,开店的是他的远房侄子,如果他不这样做,侄媳妇就放话说“不管他死活了。”
可能是吃羊肉多了,或者不干重体力活的缘故,他每天浑身热躁热躁的比日头还热,他侄媳妇说为他好怕他火太大了伤身体,就在碗里搁少些羊肉 ,也少加了少许原汁汤,多了些“对你没有害处的水”给他吃,可是该出的钱却一分不少给他记着。他不能说什么,他还指靠他们两“货”“交代”自己呢。人你再能行能自己埋了自己!侄媳妇的话他得听,每一个求他办事的人他都叫来侄媳妇的面馆吃羊肉面就是这个理。
4
人迹寥寥的三月,桃花在岭上的一块地里开成一溜随风起伏的红布条,也不知道是谁家的桃树,也许一直荒着呢,但是节令却不会荒着,到了三月桃花依旧会红,几天前还红的浅浅的看不大清楚,今天红成一条飘带的模样,风一吹,红就忽闪忽闪地闪。
贾农这个在城里打工了几十年的人从城里回来了,他觉得自己该回来了,从前根本没有想过回来。老婆倒是喜欢城里的生活“啥都方便!吃饭拉屎都便耶(方便)”他摔倒后,老婆才第一次改口了“城里太花钱了,三万元不经折腾!”他得回来,想着把他老两口的后事办好,把老屋拾掇拾掇。房子早二十年前都盖好了,不是木头房子了,是混凝土结构,因此屋子里面大概只是落了一层厚土,院子里大概只是长满了枣树、构树、泡桐、扫帚草、狼尾巴草而已。
没想到他回来进不了门,狗日的爆起的瓷砖把大门顶住了,开不开了,隔着门缝看地面像犁过一样。他只能在武奈屋子暂时借睡。武奈,多年都是一个人睡,炕上睡的那块地方隐约看得见一个人形的痕迹呢。
有武奈在,贾农睡的踏实,有武奈在,走路不大缠合(舒服)的贾农心放下一大半。
5
松软的土地有陷进去的危险,武奈步履很快,贾农紧着撵,右腿看上去就更像负了伤一般,岭上的土地平展,光秃秃的,一眼可以望见几帧地以外的不知道那个村子的桃树,眼光回收,就是他们组的地了,这一块据说是风水宝地呢,那些突出的分散的一个个小土堆就是村人们各户的祖宗的归宿之地。
两个影子一前一后停在一个长满荒草的坟头,仔细看,这些土黄色的草跟部都伸出些绿叶,细细的,柔柔的。
武奈的手指来指去,听不清说什么,贾农应该能听清,因为贾农不停点头。
最后武奈用脚尖踢起一些尘土,并且说,你完了就埋这!
这话音有些大,或者是刚才的风把最后几个字吹进耳朵里的缘故。
武奈口气坚决,贾农的身子转了半圈像在认领、巡视自己的领地,然后头低下看武奈手指着的那片土地,又看了看天上的日头,慌慌的心里点燃起一把火,而风正把这把火吹得很紧似的。
6
日头现在特别亮堂,像一块完全烧透的炭火,芯子里没有一丁点黑点点,火焰淹没了边沿,日头又高了许多,得仰起头看才看得清它像炭火一样的热和耀眼的光。
天空无风,温暖得像一件军大衣裹在身上一样,武奈早都不穿他当兵时期的军大衣了,军大衣有一股霉味,即使把它在太阳底下晒上两天塞在冰柜里冻上三夜也还是有味。冬天穿着军大衣村子里没有人笑话他了,他不愿意穿村上给孤寡老人发的军大衣,那东西太薄,有些短,只到勾巴子(屁股蛋)那儿。他忽然就想到了“人心”这两个字,就把大衣往紧的裹了裹。同龄人基本上已经“走”了许多,他不觉得他们是去了那边,他觉得他们有的是去了城里,跟着他们的孩子享福去了,死也不愿意回来了呢,个别的人在岭上的地下的依旧干着农活呢。
贾农回来了,那几年牛哄哄的贾农第一个回来了,昨天一回来就拉着武奈吃羊肉面,这一阵身子看上去却软得快不行了,仿佛只要一歇下来就会散成一摊泥了。现在他的气息还没有定下来,还在喘息着。过了一会,仿佛他在梦游着,也可能在回忆过去,可能真的想把过去的自己从过去拉出来,然后他的脖子硬硬地转了一下,紧接着思绪好像回到了现实,就问武奈,刚才说的准不?口气不是怀疑,而是想得到一个更加肯定的答复。
当然了,你就在这儿!武奈依旧用脚尖指着提着土地说。
土质疏松得很呢,黄褐色的土质,“熵”还不差啊!贾农感觉到了,只是奇怪的是土地表面没有一丝绿意,他想也许武奈说的他儿子撒药的事是真的。武奈提起脚又狠狠地踏在土地上,松松的土扬了起来,空气变得干燥甚至有些呛人,武奈喜欢闻土地的味道,还有小麦的味道,各种农作物的味道,即使现在隔着几帧地他也闻得见桃花的味道,这味道新鲜,是真正的春天的味道,可是,在贾农的这片地里他闻不见任何有关庄稼的味道。
贾农当然也闻不见任何味道,他站在土地上觉得土地现在像一个长者出现在他面前,他觉得自己有些惭愧,他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城里人,也不是一个真正农民,他面对埋于地下的祖先觉得羞愧,加上他儿子用药把土地治得不再生长任何绿色植物,他感觉到自己不但惭愧、羞愧而且无能透顶。他现在的心情让他明白他这辈子白活他,他离开了土地,但是其实他还是离不开土地的,他现在又慌慌张张回来了!他想起了父辈们,贾农眼泪婆娑,泪滴在土上面还发出了叮的声音。武奈不看贾农,还是用脚踢着脚下的土说,你完了就在这埋!
你老爷在西南方向,在那儿!
武奈看见贾农抬起头朝西头看,天的西边是山,一排的山像铁做的,很低,眼闭上稍微抬一下腿就能跨过去,跨过去的那面就是城里,他像现在却似乎完全忘记了城里。
武奈把手里小土块扔过去,土块落在最远处的土堆上
紧挨着的你应该知道,是你爷的,你大(父亲)的,这可不是就是你的!武奈说着他想说的话,也不看贾农的神色。
武奈左手的五个指头有次序的伸出,手里的四颗土疙瘩已经扔出三颗,还剩下一块,他信手把土块捏碎了,满手的褐黄色土末子,然后松开手掌,土末子落了下来,顺着风朝西飘散开去。武奈拍了拍两只手,声音响亮,贾农听上去却想到耳光的声音。
就这!记住了啊!走!回!
武奈声音果断。
贾农回过神来说,走,走,走。仿佛巴不得赶紧走离这片地。
他答应武奈的,寻见自个的归宿之地就去吃街口的羊肉饸络。
两个人现在又一高一低,一前一后一,一快一慢慢地朝回走。日头已经被山的炭一样的黑掩埋了,跳出来的星星点点的火光变成星星沾在了天空上,它们动来动去的就是挣不脱天空冥冥之中的束缚。(44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