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春日的早晨,我站在河水旁边。
河水向南流去。风从东吹来,波纹像秋千荡过来,不停地荡过来,却总是轻轻挨了一下河岸,不见它爬上岸头,不见它起来,不见它和颜悦色地问我,你,怎么会在这儿?
日头那么的圆,日头掉在水里成了碎快儿,多么像生活的理想和理想的生活。
你要去哪里,河水?
我借着河面上飞翔的风问河水。
去前面,很远处,要经过一个拐角,都是异样的风景,最后就是大海,聚集河水的巨大容器,像一个终点和边界。
河水用数不清的小漩涡回答我。
我只是记得前面有个拐角,很大的弧度。从前的河水冲刷出的成绩,多么完美,温柔的扇面,像时间开出的花,人们生活在那儿。
那么你呢?不去吗?
我?我不打算去那儿。
我去过那儿,那儿风景优美。岸上,生活则稠密而多刺,一些人陷入迷惑,一些人陷入漩涡,芳香被王者垄断。
我只说出了前半部份话。河水在流淌,说的太多,后面的河水会产生疑问。
我不打算去远处了。
我对河水重复我的话语。我站在河边,站得那么牢固。我不打算去那么远的地方了。说出这话,仿佛我拒绝了远方的恩赐。
可是,我却十分喜欢站在河水旁边,看着河水流去。默默地流,这趟河水胸膛里装了多少尘世的沙粒,装了多少初衷。
我们生来就是去远方的命哦。
河水的嗓门老练,声音里有雪的纯洁,还有山的高亢 有天空的空灵,和大地的浑厚。
我过去也是这么想的和这么干的。
我回答河水,想挽留一截河水。我想和一截河水谈谈心,坐下来,坐在初春的草地的。青草多么青啊,我们盘腿而坐,内心多么轻啊。
我想象和河水坐在岸上,而岸修长和整洁,我找到一种让内心平静的方式。
可是,河水里有几个浪花问我,你不是还是你吗?从远方回来,走到了你出发的地方。
这正是我能够达到的结果。
我说,我也和你们一样,出发开始,如此反反复复。
我们是把自己打磨,打磨成大海这个庞然大物,最终打磨成大海里的一粒盐。我们不会重复自己,重复的只是河水这一个概念而不是河水本身。
哦。我发出感叹,哦,难道我不是吗?
我沉思,掩饰我曾经慌张的所有日子在表情上的呈现。
河水加快了步伐,细碎的光芒跳跃,像无数尾鱼在其中翻腾。
我说,我也到过大海。
我想我到过山峦和人流组成的大海。欲望和挣扎组成的大海,失去自我的大海,奋力寻找自己的大海,我在那儿找寻生活,并在漩涡里找到生活。
你迷失自己了吗?像我们河水,一部分渴死在歧路上?
河面上的漩涡一个挨着一个,河面上方的鱼鸟一动不动地盯着什么东西,也许是盯着那些闪烁着光芒的鱼鳞。
哦,我差一点成为另外一个自己。
我不知道河水懂不懂这句话。一个人成为另外一个自己?这听起来多么矛盾,一个人一生只能成为一个自己,哪里有那么多自己啊。
可是,我说的是真的,一个人心里真的能够有无数自己。以前,我希望我有无数个自己,做梦一样地希望,像孙悟空一样可以变化出无数个自己。
当我来到人世的大海,我发现慢慢的,我有了无数个自己,我拥有无数张面孔。
鱼鸟飞走了,河水有一瞬间安静下来。
其实,我以拿捏不准的口气对着河水说,你看到的我也许不是我感觉到的我。
我说出我的害羞。河水新鲜,但是,又如此古老,我在它面前是裸着的。
因为,河水最后变成了盐粒,而我不是,我成为另外一个我,这非我本意,我并没有成为灵魂中的那个自己。
天上许多云像土正在掩埋日头的光,一层叠着一层,但是日头挣扎着出来,日头照在河水上,照着河水的微波和河水的生活。
没有人和我说话吗?
我轻轻问,河水跳跃,一滴水就是一个矿藏,一滴水就是一个侏罗纪或者其他什么纪。
我们得朝前流去,朝大海。
河水的声音是欢快的,它噙着风,没有丝毫的悲伤。
我最后从我们的大海里出来,我有许多个自己,这事是真的。
我朝着匆忙的河水说,人可以这么干的!最后从繁复中出来。
我不知道河水听得懂我的话否。河水在翻滚,不为人觉察的那种翻滚,甚至让人觉得它流动只是一个重复的喧哗而已。其实它流淌得很急,就像大海这个胸膛需要它去填充一样。
曾经啊,一些河水消失在荒漠之中。河水骄傲地说着,可是我们一如既往地前进。
河水那么多的语言,又那么多沉默。它是要成为盐的一部分的,大海的本质的。
成为它自己的。
我的影子被河水洗涤,反复地。河水柔弱得像金条,风像一把把小锤,看不见的河床是砧板。
无数个我被河水洗去,我越来越单薄,我越来越觉得只有一个我存在体里。
就像周而复始地,一直走,不回头,终于走回了起点时候的想法。
河对岸已经绿了一层,很薄的一层像余音绕梁般缥缈的一层。
河水稠密,但不是心思,而是力量和勇敢。
脚下的土地很软,像我的心。身后是春天的气息,很轻,像我的思绪。
我慢慢朝回走,河水在身后,马不停蹄。我从反复和沉重中走出,现在那个影子正是真实的我,牵引着我。
这多么值得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