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你走进村庄,你忽然觉得有些异样,你三步并作两步就走完了村庄最长的巷道,你发觉你有些空荡荡的感觉,就好像你怀揣着空气,你想自己是不是回来的行囊空空如也,你是不是带着空荡荡的内疚感回来才有了如此的体会?终于,你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你是尴尬和羞涩的,而这除过村庄本身外谁能看得出来呢?多少人不就是这样走回村庄。
那么究竟是怎么样的感觉让你觉得空荡?
当阳光把你照耀得有些晕头转向的时候,你发现村庄真的已经没有一颗大树了。
你忽然问自己,这是原来的村庄吗?这话问得你自己有些悲伤,这才是你觉得空荡的原因吧。
走进村庄,几乎每一户的大门外都崽种着女贞子、樱花或者紫叶李树 ,这些树,枝干细密,有三米来高,叶子绿油油的,油腻腻也密密麻麻的。你走过这些树,这些树不理你,它们为自己而活着,它们的影子就好像一个人,他不如意,他抱着膝盖蹲在地上,他沉默不语,他来到了乡下,它无所事事适应不了村庄的气氛,它委屈自己高不过屋顶,它无法看见田野和田野里刮来的风,它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人情拥挤,它抱残守缺,它摇动肉身而无法摇动自己内心的水泊。
我是想看见那些我爬过的树木,比如一颗梧桐树,开紫色的花朵,高大挺拔的样子,叶子如盖,有一股青涩的苦味道 ,在夏天给了院子一大片阴凉,树干上有许多白点,爬起来特别顺手,可以爬到高过院墙的地方。比如,老屋东邻的皂角树,一到秋天就晃悠着着满树的皂角儿,我们把皂角用土块砸下来,用它里面的种子做游戏用,也有大人把它煮熟了给小孩吃。还有那些国槐树,枝叶茂密,一个人藏在树后,另外一个人也发现不了。我们很小的个子,却总是想跳得更高些,再高些,拽一把树叶下来,用叶子吹奏没有调子的声音,似乎吹奏出任何声音不光我们高兴的事情,高大的树木也会心满意足。
现在整个村庄里没有几颗大树了,我们攀爬过的更是一颗也不见踪迹。是村庄在飞奔中把大树遗弃了吗?还是大树枯枝败叶的残年输给无情的岁月?
我记得洋槐树,一到四月末就开始开花,先是紫色的,然后越开越繁茂,像大雪落在树上,香气被风在巷道里疯一样传送,廉价地推销给大人和小孩,粉蝶在花丛中轰鸣,那场景像河水涨潮,像年终的最后一个也是最热闹的集会在沸腾着,我们的目光被它勾住,所谓的岁月流逝也不过是说辞,它轻易地被这一树花香挽住,一挽就永远留在记忆里。
现在的村庄还是我童年的村庄吗?
一个过去的树木被完全砍伐掉的村庄只能算是现在的村庄,是当代的村庄,你看家家户户的瓷砖,连过去那种雕刻得立体感十足的牌楼也被平面的瓷砖画替代,尤其是门口两边的石狮子,也是换成薄薄的瓷砖片,人们忙了,根本顾不得细节的美,手工的美,只有挣钱,不停地挣钱, 用钱兑换现成的商品,甚至顾不得欣赏这些用钱换来的商品,而接着忙碌去了。村庄里的楼房全部是水泥钢筋做的,门窗都看不见木头了,按理那些村庄的树木该放心大胆地生长,把它们的根扎得更深,把枝叶往天空的深处探去,可现实不是这样子的,既然大树没有用了,人们就追求起那些可爱的小巧的树种来,没有大树呵护的村庄是明亮了许多,没有大树守护的村庄也孤独起来了。
那些没有封闭的院子 ,设计得几室几卫几厅的院子,没有了大树的遮护,直接暴露在太阳的炙烤下,显得那么无助,而人们不这么认为,他们呆在屋子里,呆在空调的冷风之中,那些低矮的树木最多给麻雀们提供一下玩耍和捉迷藏的地方而已。
记得小时候对于春天的印象就是去村庄北边的土场里,那里面有许多高大的杨树,当风几乎在一夜之间把杨树的枝条裹上一身绿色的绸缎的时候,我们知道春天来了,这个消息几乎会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在我们这群孩子中间传开了,接着的上课都会变得心猿意马,只是想着放学后第一个爬上杨树,折下不粗不细的杨树枝,用小刀截成小段,轻轻地扭动,直到整个的绿皮松动了, 用牙齿咬着一点点的苦涩的木质部分,用劲一扯吐掉木棍,再用小刀把一头削成斜口,这样就可以吹奏出鸟鸣一样的声音。
在记忆里,村庄因为有了大树而有了位置。
小时候,村庄的大树特别多,把不宽的巷道完全遮盖了。那些大树,小孩根本抱不住,更不可能爬上去,只能仰起头去看树上的鸟窝,侧着耳朵倾听大鸟小鸟的鸣叫,如果偶尔心血来潮,神助地爬上了大树,等到树下玩伴不再吵闹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敢爬下大树,仿佛这一切是大树故意为之的玩笑 ,就像爷爷辈把我们放在他的肩膀上,虽然我们站得高了,在他们丢开手的一刹那我们却害怕了。
在过去,大树总是能够让有一点空闲的人们围拢在它的膝下谈论古今,大树安静,其实,大树也在倾听在甄别着人们口中的言语,每到这个时候有些人就会站起来说,大树作证,事情是这样的!他说话的口气好像是大树告诉过他发生在村庄这片土地上的真实的事情。大树有时候会发出沙沙沙的声音,那是从远方来的风给大树说的关于远方的事情,所以,爷爷说大树知道得比他多多了。大树上有各种各样的大鸟,因为落在树下的鸟的粪便有许多种样子和深浅不一的颜色。这些鸟说不定就是由大树的叶子变成的,它们不时会回来,又会飞走,就像大树身上的树叶在春天长出绿色的翅膀在秋天,这些翅膀又会飞走。
大树总是以长者的姿势站在村庄的各个地方,尤其是巷道的最边儿,或者距离沟沿儿最近的地方,好像,大树呆在在这些地方,村庄睡起觉来就安稳了,大树因此就像一些哨兵。
那些从远方回来的人,总是能够很远就看见村庄的大树,即便冬天叶子落尽,大树依然用自己黑色的躯干醒目地标注着村庄的位置,看到大树,归来的人脚步就急切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我记得每隔一年或者每年我爷都会赶着牛车去龙亭火车站接我伯父,我总是会跟着去 ,回来的时候我会指着那些黑乎乎的大树给对堂妹说,你看,快到村子了。
各家门前的大树在人们栽下他们的那一刻就被委以重任,比如“等娃要分家的时候,这颗树也就能够做新房子的檁子了”事实上,情况总是会有变化,有时候,真的用一把斧头面对大树的时候,人还是举不起来利刃的,这么大一棵树,竟然让人心疼起来,仿佛砍掉它就像要割断一个和自己关系密切的事物之间的联系,这样想着人就会在心里对树说,哎,对不起了,老伙计,你还能长得更大些哩。能长到子子孙孙一河滩的时候哩。人们总是能够放弃砍掉一颗十年以上的树木,特别是一颗主干粗壮 枝叶繁茂的大树,人们也许觉得一颗大树比人更能坚守住一些东西, 保留住一些东西,也能把这些东西像撒下阴凉一样交给后来村庄的子孙们,也许,大树会在某一个时刻用自己的语言把知道的历史说给他们哩 ,就像天空用雨丝告诉大地自己的柔软和爱,就像大山用溪流告诉大山的情怀和柔情。
我知道村庄已经不是过去苦涩的村庄了,但是,谁又能明白村庄的心思,村庄如果像一个人,那么那些树木就是它的伙伴,那些牛啊猫啊,驴啊狗啊的伙伴已经变成风中的灰烬了,只有那些斑驳的树木是村庄的永远的朋友,甚至可以当做村庄的拐杖来用,没有这些大树,古老的村庄的额头就会很快地布满皱纹,村庄的心跳就会参差不齐。
每一次回家,没有大树的巷道都显得那么短,似乎几步就可以走到尽头,没有大树的遮盖,风把村庄的砖砖瓦瓦吹得乱响,把去年还崭新的墙壁吹得灰暗而憔悴,没有了大树,村庄的鸟而把窝安在空荡荡的电线杆上,没有了大树, 从很远的高处看,村庄像裸露的一湾水泊,正在风中耗尽仅有的水份。
我走出了村庄的巷道,在被称作“碳渣坡”的地方,我除过看见扔着的各种塑料包装袋,发黑发黄的木条,还我看见了一颗大树,远远的,大树翠绿,像未经梳洗打扮的祖辈,树丛之中隐约可见的众多鸟窝,这些鸟窝是大树捡拾的村庄过往,还是大树空荡荡的心思?丛生的树枝像大树携儿带女,风吹过,它发出沉默的笑声。风不停地吹,风不停地把大树的内心吹向远方的远方。
我也被这吹拂村庄和大树的风吹过,而我摇晃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