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屋子里的时候就听见了风的声音。
风翻过了高高的院墙,因为我听见了呲啦的声音,风的衣袖被墙上的砖边边勾了一下。我能判断出风的形状,是一股像蟒蛇一样粗的风,冬天的风才有这么大的气势,或者像一捆绳子一样粗的风,那么多的绳子,新买的,是从前我看见过的绳子,用来捆绑庄稼的绳子,从架子车的一边扔到另外一边,就会发出呼的声音,再不济也像一捆甘草一样的风,谷杆捆绑起来的甘草,爷爷是捆绑谷杆的好手,一捆捆甘草在他手上翻飞,他用几根谷杆捆住一抱粗的谷杆,极快地绾了个节,对,应该是这样风,熟悉的风,来到了院子里。
它发出声音,有时候声音就像是两个人,比如我妈和我姑两个人在院子里抻一匹织好的布,布在院子中间的铁丝上晒干了,然后叠起来抻,抻好的布匹被他们两个人抖着,像波浪起伏不定,当然就有声音,呼扯扯的声音,就是一匹不那么宽大的布在院子飞,小时候我经常看见这种抖动,我很小,小屁孩的那种,也是冬天,很冷,棉袄四处漏风,亲人们在抖动新鲜味道的布匹,天空有些阴沉但是似乎一切让人无忧无虑。
风一阵一阵的,没有人打搅风,夜光秃秃的冰凉,似乎里面有些许刺,像摸上去的粗瓷碗的碗把儿,只有在夜空上的星星歪着身子闪动,就像也有一股风把它们吹得那么歪。
巷道安静,有路灯的巷道里看上去像是被洒上了一圈白灰儿,那圆圈儿一动不动,像苍白的白,洁白的白,像风走过留下的巨大的脚印。
有些巷道是没有路灯的 ,黑咕隆咚。没有路灯的巷道比天空还黑,伸出手你竟然看不见自己的手,只感觉到风从手背上刮过 ,是风抢在了人的前头,好像风在说它应该先进入村子,而我只是一个赶路的过客。
风是自由的,这些风是从村东边沟沿上爬上来的,沟沿下面就是宽大的黄河,坡很陡,黄土坡在白天发着深褐色,像一张张被太阳熏晒过的脸,夜晚,它的黑深浅不一,像轻重不一的墨痕。风有无数脚趾,密密麻麻的脚趾,风能从一个荒草叶的尖尖上爬过而不损耗草叶的尖尖形状,风也可以从一堆密不透风的树丛里钻过,风是一茬接着一茬的队形,风爬上了村庄的阵地,也不叫阵地,就像风回到了它的家园,它自己的家园,冬天的风也像春天的风一样有自己的家园,春天的风的家园在土地里,冬天的风的家园就是村庄吧。甚至我觉得村庄就是古老的风吹出来的,风吹出了河水,吹出从土地走出的人们,我们最开始是风的子孙,然后才是村庄的孩子。
村外,白亮亮的河水蜿蜒着流淌,看着这河流,让人感觉到一定是风把河流吹到了现在的位置,把村庄吹到河流的膝下,把我们吹到村庄怀里。再远些就朦朦胧胧,且不管它。河面上白闪闪的,那是风从黄河上掠过的影子,在动,像风撒下了无数粒种子,种子也是风,长出来的当然也是风,却有可能成为明年春天的风,春天的风自然是先从河面上生出的。再远了的地方肯定还有风在等待起飞,飞向它们的故园或者村庄。可我能想到的和愿意相信的风就是这么多。然后,它们进村了,像每年他们都来的样子,队伍浩荡,步履豪迈,表情冷峻,它从一个冬天的夜里出发,吹过村庄里最高的那些树,村庄一定是有许多高大而且古老的树木,上了岁数,像一两个村庄最老的人。风吹过这些树木,树木就发出它粗犷的声音 ,很古老的那种声音,让人对这风和树有一丝尊敬之意。风接着就低下了身子,它给大树打过招呼就低下身子,它就打扫巷道,即使现在村庄里没有多少人守着,它也仔仔细细地打扫,把巷道打扫得干干净净后,把每一家的门环都摇了又摇,仿佛它真的就是是村庄的主人或者故人。然后它翻进每家的院子。
风翻入院子,在院子里吹,给躺在屋子里的人或者坐在椅子上想事的人吹出一些别的声音,吹出人头脑里的影影绰绰的事情来,这些事情,让人想起来总是特别不安,但是人没有办法说出来,也不知道说给谁听。
我安静地听着风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吹出的声音,它们来来回回地走动,匆忙的样子。我不害怕风制造出的声音,因为,我敢确定每个院子都是这种情形,都有风和风的兄弟们姐妹们在吹动一些事物,一些影影绰绰的事物,而在城里我听不出风里面的亲切的声音,在城里,风在窗口发出尖叫,像在恐吓谁,声音令人恐怖和不安。我庆幸自己今晚在村庄我的屋子里听到了冬天的风在院子里的声音,仿佛听到了逝去的亲人们的声音。
现在,我继续缩在被子里倾听风的声音,就好像偷听星星说话,就好像在听一个鸟雀在窗下找寻我看不见的食物的声音,或者一捆谷杆或者芝麻杆在院子里挣扎的声音,一整夜他们发出的声音像夹杂过去艰难的生活里人们叹息的声音。
可是,不光是这些 ,我翻过身子想,就好像我把一段时光翻过去一样地想。我想,现在不一样了,我躺在厚厚的新棉花做的被子里,床底下有电暖气吱吱响着,墙壁雪白干净而温情,窗帘是那种妻子精挑细选的窗帘,我躺着身子,是一种幸福的姿势。因此,我觉得风中还有其他的美好的声音,就像去年冬天它撒下了种子,今年这种子又长出了新的风一样。
风继续在院子里的各个角落乱转,就像在墙角旮旯掏取光阴的碎片,把躲藏的往事取出来,把记忆从墙缝抠出来,好的伤心的抠出来再一股脑都吹了出去,然后,撒在如今的光阴里,从而让如今的光阴更浓稠些,更绵软,更厚重。
但是,天空慢慢亮了,光亮在窗帘的最上头亮成一排时,风还在院子里唱歌,浓稠的那种声音,反正我彻底清醒了,感觉风的声音就是浓稠的声音,像如今的生活,说不清楚,但是有了起色的生活。
风把一个白亮的白昼吹来了后,风就慢慢平息下来了,好像它把许多沉重的事物吹出来又都吹走一样轻松了。
今天肯定很冷,但是,风给今天增添了不一样的味道。风给村庄带来了不一样的情景。打开大门,风把一个清晰和从容的村庄亮在我眼前,它富足、安静、沉默 ,被晨曦轻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