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们是村庄真正的子孙。
我们在村庄的学校里上学,一天价在村庄的路上走动,跳跃,奔跑,熟悉巷道里的每一个坑坑和洼洼,熟悉村庄里的每一棵有鸟窝的树木。夜晚,我们睡在村庄的怀里。太阳从村庄东头升起,又在西边的山尖上落下,这是我们熟悉的风景。我们还熟悉晚上的那些个月亮,土墙上的月亮,涝池里的月亮,树杈里的月亮,熟悉包谷,麦子,棉花,西瓜,芝麻,红薯的种植方法,我们生活在爷爷奶奶父母的眼皮子底下,聆听他们的谆谆教诲,不自觉地继承了他们骨子里的对万物的感情,对万物的敬畏。
现在想想,这多么温馨,这多么幸福,在我们的心中慢慢地种下了村庄的影子,这影子扎下了密密麻麻的根,成为我们摆脱不了的一种宿命。
只是,那个时候我们从来没有想过,村庄意味着什么,因为,我们从来没有想过村庄会离开我们,或者我们会离开村庄。我们没有想到一个时代会给村庄另外一个命运,会给我们一个惊心的改变。
长大后我们出入村庄和城市,村庄是我们的邻居。
我们小心翼翼走出村庄,在外面一有风吹草动,我婆会说,回来吧,你的脾气不好,还是回来吧。回来,学学怎么种地吧。
可我偏不,我学会扶犁犁地,耙地,在我父亲坚决不放心让我摇耧播种麦子后,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出去,我只是想试探一下外面世界的刺刺在身上的痛感,我只是想找寻一种并不存在的幼稚的所谓诗意生活,我要和村庄赌气,我会说自己不痛,身上没有伤痕,我会带着挣回来的钱趾高气扬地走进村庄,我会说,我挣的钱能买多少多少斤麦子了。
村庄在这个时候越来越像我的邻居,我不时外出,村庄像一个旅店,免费的旅店,我回来,有热饭会等着我,我走的时候,母亲会把我送出村口,然后流着泪折回村庄这个我心中的旅店。
我是村庄的邻居了。仿佛我和村庄平起平坐了。我长大了,不再是村庄的懵懂的孩子,淘气的孩子了,我似乎以此为荣,但是,我不知道,一个巨大的时代正在开始自己的新篇章,我在暂时的疼痛中窃喜,在一种幼稚的窃喜中开始茫然无措。
这个时候的村庄是苦涩的,土地被母亲一年两料地栽种着庄稼,父亲则算计着其他生财的门道,这苦涩和外面我经受的苦很不相同,我在这两种苦中穿梭,我离不了麦子,也舍不下谜一样的远方。我不知道远方到底在什么地方停着等待我的到来,另一方面,我坚定不移地认为村庄会一直在那儿,在原地,永远等着我,等着我,我想回来就回来,我想出走我的亲人就会送我走出。
现在,村庄朝它生命的另外一端逝去,我们越来越习惯于城市虚伪而无情的生活,紧张而忙碌的生活,村庄慢慢成为我们的陌路。
当我走在人潮汹涌的城市的街头,我仿佛成为了失去了村庄的浪子,我必须认真纠缠于金钱的多少,必须学会计算利益,我多么的累,我想活得轻松,像在村子里一样沉重而自由,而不是沉重而压抑。
我会问自己,究竟是村庄无情还是村庄的人们无情?或者,是其他缘由?
我无法给村庄的人们一个贬义的定义,我更不想给村庄一个污名。
我知道是这个时代让我们变成了如此,让生活变成了我们不想见的样子。
我总是能够在城市里碰见来自村庄的人们,我几乎从来没有判断失误过一个眼前的人他不是来自于村庄,无论他的村庄叫什么“庄”或者什么“洼”,这样次数多了,我会感觉心里的委屈,感到一种莫名的难过,我会问自己,这个城市就是一些来自村庄的人们组成的城市,这个城市的所有表现都是村庄人的表现吗?
有一天我看到路中间一堆人,一堆人中间的一个人说路中间的那个被碰撞的女人这一次又会要很多钱的。因为据说他的孩子刚进城,并且按揭贷款买了房。另外一个满脸紧张穿着斑斑点点涂料衣服的小伙子抱着那个一声不吭的女人的颈和头部,围观的人指指点点地说那个小伙子就是肇事者,其实,据说他根本没有撞上老太太,但是老太太倒在地上了。
我大约知道了事情的过程,那个女人看上去没有大碍,闭着眼睛的脸色也很正常,那个小伙子明显很是惊恐不安。我抬脚走了,因为我不想知道事情的结局,城市无时不在教会来自村庄的人如何在城市生存,它给你诱惑,又给你拮据不安,它给你机会又讹诈你,使你惶恐,与此同时,它教会你如何去抵抗下一次的讹诈和诱惑,这让从村庄来到城市的人必须无时无处不考虑金钱来源,让他的心变得坚硬,有时候他甚至得扮演一个施害方,似乎这样他心里才平衡了,他离城市的心脏就更近了,这样他会更快地比别人转变为城里人。一个真正的城里人是多么荣耀的事情啊,是他们回到村庄多么值得谈论的资本啊。
有一次,我认识的一个小伙子在路上拦住另外一个小伙子,不让他走,后者的摩托车车把轻轻挂了前者的小车的左边门子 ,我认识的这个小伙子就不行 ,不让另外一个小伙子走,另外一个小伙子用袖子口把他呲的印痕擦掉了,但是,这个小伙子不依不饶说不是刚才那个刮痕,是另外一个刮痕,说叫交警队也行 ,反正他没有事,其实他昨天还在工地上架干活呢,今天他穿了一件新衣服而已,而这件新衣服明天下午可能就会变成一件旧衣服了。另外一个小伙子显然不愿意耽搁时间,从他的装扮可以看出他正在干活的路上,可能他的客户正在家里等着他,他不停地说一会就到的话。我认识的这个小伙子看出了这个情况,最后那个小伙子给了这个小伙子二百块钱,那个小伙子走后 这个小伙子的媳妇笑嘚很开心。其实,他们都是来自村庄的人,但是,在城里他们就只是城市里的两个人,谁也不认识谁,额外的收入就像是天上掉下的馅饼,令他们兴奋而不是内心愧疚,这个小伙子和他媳妇对我笑了笑,我也笑了笑,转过身我感觉身上很冷,虽然是夏天,我却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
这种情况也许不多,甚至很少,但是,城市这座大熔炉让我们紧张不安,我们必须夜以继日地干活,才能弥补先天条件的不足,才能让我们的生活不至于停滞不前或者倒退,我们可能比我们的父辈更累,也许,这是因为我们的使命更大,因为,我们不光为了生活,还有下一代的未来,我们必须给予下一代我们所能给的一切,这是时代给予我们的不得不承担的使命,这也许还是村庄沉默中不能用语言表达出的内心吧。
也许,时间会告诉将来的人们,在城镇化的路上,来自村庄的人们付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是他们绝大多数身上保持着的那一种纯朴勤恳改变了城市过去的样子。
难怪每一次回到村庄觉得人和人之间越来越陌生了,但是,看得出我们的沉默是内疚的,是怯懦的,我们的脚步是轻微的是虔诚的,我们身上带着一种环境附着在我们身上的味道——城市的味道,我们所做的事情沉淀在身体上甚至衣服上的味道,这味道和村庄的环境很不合拍,而村庄是不会说话的,村庄只能更加的沉默不语,以此来保持自己仅有的矜持和孤傲,表面看上去让人觉得人和人之间越来越无情了。
走在村庄,走在沉默的巷道里,就像在和一个个陌生的人擦肩而过。
我知道,我们慢慢在忘记过去,忘记和村庄的过往,不过,这会不会让我们痛?这会不会让沉默的村庄更痛?我终究是无法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