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在吃草（散文）

现在只有这一只羊在吃草了。另外两只公羊去了哪儿？还有那个老态龙钟的男人？

没有人提及。

现在看着这头母羊吃草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屋里人——年龄六七十岁的女人。

草绿茵茵的一大片茂盛在这片荒废之地的一隅，现在地价这么高，这片地却荒废着，据说它荒废得越久它将来的价值就越高。这不可思议，但是，母羊不管这些，放羊的屋里人也不管这些。

趁这片土地在羊和屋里人的有生之年荒废得葳蕤，屋里人和羊成为它暂时的主人，而且是多么稀缺的主人。

草现在在羊眼里就是一望无际的粮仓，草现在在屋里人的眼里就是失而复得的土地里的庄稼。

母羊低着头吃草，草是苜蓿草，又嫩又软又脆，草一直在等待自己生命的升华——成为母羊的食物，草年年等羊，除此之外，草觉得自己就是一种废物。

屋里人自从失去了土地后，大病了一场，大病初愈后就有了羊，羊走那儿，她就跟着走那儿，羊扮演了一个无法替代的角色，羊循着草的味道，屋里人跟着羊的脚步，在羊的咀嚼之中，奔跑之中，在羊的成长之中，屋里人重新恢复了身体。

屋里人一开始是牵着羊，等羊低下头不抬头地开吃后，羊就把人甩在身后了像牵着屋里人散步。羊一开始吃的还算仔细，吃着吃着就挑三拣四起来，它不知道想吃哪一颗草，草和草连成一个整体，草多的很，像钱多很的人不知道怎么去花钱，就去胡乱买东西，母羊就是这样子，母羊吃几口就朝前走，像丈量自己的草地有多大，像巡查自己的领地。

总之，母羊悠闲得像一片云在草地里晃荡，屋里人看着羊吃草，把所有的爱意流露出来倾斜在羊身上，倾斜在羊咯吱咯吱吃草的节奏中，就好像羊在替自己吃草，因而精神长在了屋里人自己身上了。

屋里人年岁怕有六十好几，她的脸是圆润的，似乎这和她看着羊吃草的心情有很大关系，她心情舒坦，眼睛里的苍黄得到了绿草的清洗，她的脸色也因草的湿润浸泡而饱满。

她跟在羊后面像骑着一个毛驴才有的那种自在感觉，她手里的绳子不长，她自在的神情几乎像在熟练地编织一件毛衣或者其他东西，母羊就像一团毛线在前面滚动。

母羊吃着吃着忽然看见一条很细的白色的小路，它顺着这条一脚宽的路朝右侧的路边走去，屋里人也跟着走，嘴里说羊，苜蓿也吃腻了得是？

羊走上了公路。公路还没有竣工，公路可能不准备竣工了，公路上的这种粗糙的境况已经持续好几年了，路上也没有车辆行驶，只有屋里人和她的母羊，天空因而可以坦诚地和大地相见。母羊跳到公路另外一侧，另外一侧只有少许的绿草。叶子肥大的猪舌头草，长得看得见刺的刺角草，有毒的野枸杞，然后是不知道谁倾倒在这儿的各种各样的垃圾，旧衣服旧马桶，缺胳膊少腿的塑料模特，坏了的钟表，被大卸八块的共享单车，少女扔掉的空药盒，少男扔掉的避孕套，颜色发白的风筝，豆腐渣一样成堆的石膏线条，劣质的木工板条，广告布片，砖头块，天上雷声一样沉重的水泥块，发黑的干硬的人屎，还有浓烈的骚臭味。

母羊摇着尾巴吃了几口猪舌头草，羊粪在尾巴的摆动下一疙瘩一疙瘩地出来，不是过去的那种羊粪蛋蛋。

屋里人怪母羊，嘴馋了，要换口味吃个“差八样”。

屋里人索性丢了羊绳子，羊明锐地感觉到绳子丢了，羊有这能力，绳子丢在草里根本就没有声音，但是母羊知道绳子丢了在地上，母羊知道自己解放了，母羊当即在原地蹦哒了数下，姿势是兴奋的，然后还转圈儿，然后折回身越过公路又跑进苜蓿地里，回头还看屋里人，屋里人也缓缓折回身，母羊看见屋里人折回身正在穿过公路就从苜蓿地跑上公路，在屋里人跟前胡乱地扭动身子像跳舞，像在逗屋里人开心。屋里人走自己的脚，不理母羊，母羊又折回身跑进苜蓿地里，站定了，回头看着屋里人，母羊的两只赤色的奶饱满地晃动着，屋里人说，该是吃美了吧，吃美了，就回窝。

母羊像听懂了屋里人的话就低头又吃，还是挑三拣四的吃法，像点兵点将招呼它的子民，好，吃你！嗯，吃你。

是该回家了，屋里人看了看日头，估计屋里人没有手机，她看了看日头的位置，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时间的，她还看了看自己的影子，自己的影子落在草上，虚虚的。

屋里人回去首先是挤奶，挤出四斤奶分别送给村南头的张桌子的体弱多病的孙子和饸络王家的掌柜的吃，挤过这些就挤出自己家的偏瘫的男人吃的一斤奶来。然后自己和羊都歇下来，歇过中午，等红日头的火气过去，再领着母羊去苜蓿地，吃苜蓿或者吃猪舌头草，太阳落山，蚊子疯了一般开始叮羊的垂到地上的奶的时候就回去，摸黑再给自己偏瘫的男人挤余下的一斤奶，一天一共挤六斤奶。

屋里人不大爱看电视剧，看不大懂这些恩恩怨怨的节目，只喜欢看秦腔，边看秦腔边泡脚，脚走得困乏，泡了脚，乏意就上来了，哈欠连天，惹得喝了羊奶的病老汉也哈欠连天，就都相继挪到炕边，顺势倒在炕上，滚进炕里，渐渐睡了，打起酣声。

这个时候在后院的母羊却还清醒着，“窸窸窣窣”地走动，谨小慎微地咀嚼着从胃里吐回嘴里的草，母羊边咀嚼草边看天，母羊觉得天上的星星和自己很像，都活得很小心，很小心地闪烁着光芒，觉得天上那么多的星星就是那么多的羊。母羊想着明天的苜蓿草和猪舌头草。想着这拯救自己的生命的东西，想着它们明天会不会继续存在，也想着屋里人跟着自己的快乐的一天生活，觉得生而为一只母羊有人不理解的幸福。

母羊还想到屋里人挤奶时候的手劲儿那么有力儿，只要把奶挤干净了，母羊就觉得自己有了活下去的可能。

母羊看着斜上方旋转的星空，听到了屋里人的酣声 ，觉得连同那片草地一起的整个世界都是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