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叫魏力的我曾经的朋友的人正在对着我忏悔自己的过去。或者不是对着我。因为天黑着,他看不清我的脸。而我能看清他的脸。他的脸大,非一般的大,此刻正裸露在灯光的鄙视中。
“我在食品里添加的毒素足以毒死一头成年的老牛。”
这是他亲口给我说的,他喝醉酒了,醉了的他一个劲说酒是毒酒,他即将死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在疑似自己将死的时候对我他曾经最好的朋友说出他这辈子发家的秘史。
我听了后五味杂陈。
我眼睁睁看着魏力一面口吐白沫一面说出自己所做所为竟然无动于衷。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冷漠,魏力看样子暂时还死不了,他大口的吐“血”,红色的东西应该是血吧,发出恶臭味。我扶着他慢慢挪离这个深夜的小吃摊。
2
.摊主两口子一直在暗示我他们要回家了。这两个好人,昨天才开始摆摊,因为十天前他们的儿子办了按揭贷款,这贷款似乎是按揭在了他们老两口身上。两个人匆匆忙忙撑起了这个摊位,卖烤面筋之类,间或也带个小酒,一晚上的纯收入不到五十块钱。因为男主人爱喝酒,有时候就会碰见像我这样也爱喝酒的人,就主动和我喝,在此期间他会向我吐露中年男人的不堪的压力。他也要求我说出自己的压力,我说不出,各个方面似乎都是压力,我已经接近麻木,接近于妻子说的“自甘堕落”。
今天的情况十分特殊,我碰见了魏力,这个三十年没有见过面的人如今长的像一头大象,肚子撑的老高,让我感到恐惧,他主动请我喝他带来的酒,他是从一个酒场下来的,没有开车,他住的地方不远,他的狐朋狗友没有人愿意送他,“他一个人愿意走回去就让他走回去吧”,这是魏力摇摇晃晃复述的话。
他碰见了我。并且拉住我要我陪他喝酒。我正在和摊主喝小酒。他说他的酒好,让我看酒瓶子上的商标。“名字的确是好酒的名字。”我只能这样说。
我从来不喝名酒。只喝本地的酒,我喝不惯外地酒。
他自己喝,情绪低落,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我想走掉,他拉住我,我无法脱身,我索性问他发家的秘史,他却说他喝的是毒酒的可能性不是很大,他离他认为的自己的死亡在我看来还比较远。我问他这几年到底挣了多少钱,魏力瞪着红眼珠子说,多少,一百万。然后打着饱嗝问我信不信,我说我肯定相信啊。他挣的越多他的罪孽就会越大,我相信的是报应和罪孽的正比例关系。这个醉了人迄今为止依然以挣了大钱而自豪。
“那你日子应该美美哒啊。”
“美美哒?”他嘴里喷出的味道比我的更大。那是什么好酒!我一直认为好酒不会那么苦不会那么辣。真的那么苦和辣一定是酿酒的把粮食糟蹋了。我心里想。
我听他说:“我疑心我正在遭受报应。”
他脸色凝固似乎被“报应”拦住,报应需要一些它没有的东西,报应是老天爷的奴婢,是一个小角色,平时身上揣着绳索,绊子,暗器和一种叫“怀刀”的利刃。
“你被怎么样了?有人要杀你吗,有人要夺回你的钱财?”我故意这样问,因为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发了财的人愿意忏悔和说出自己“被报应”的事情。有些人他们只是找个理由一吐为快而已,他们不会为自己得到不义之财内疚,他们把心中的难言之隐说出后就会轻松许多,然后继续作恶,继续缺斤少两以次充好,我觉得如果有报应的话,什么样的报应对他们都不为过。
“我儿子的媳妇竟然是骗子,她怀的还是别人的孩子。”
我觉得魏力说的是电视剧里面老套的情节,现在离婚率挺大的,也许他有意制造一些故事以抵消他内心忽然涌来的罪孽感。
他接着说:“关键是我儿子不生育啊。我竟然不知道他下面只有一个蛋!”
这句话的确还够分量,这接近“报应”。
“这小子小时候偷偷吃了我几十斤的麻花,那时候我们卖麻花,麻花里我都加了很重的泡打粉之类。”
魏力欲哭无泪的样子。“我疑心儿子吃了某种反应过的东西致使他的“蛋”慢慢变没了!”他的头耷拉下来显得沮丧。
我们俩个发出的酒气让摊主厌烦,我看见他们把摊位朝远处挪了挪。
夜很空,星星依然镶嵌在黑幕上,但是看上去摇摇欲坠的样子,说不定它正在往人间坠落着,说不定它正砸向某个应该遭受报应的人的脑袋。
我忽然有一种尽量和魏力保持距离的想法。可是我站不起来,屁股和大腿已经麻木。
“它杀死了我的子孙后代。”魏力头猛然低垂下去,像魔法师表演的一个“断头”的魔术,他的头像自由落体一样运动了大约十公分的距离,而他的巨大的身体一动不动。
“你不是又生了二胎?况且你有一百万的钱!”
我依然在有意强调钱的概念。钱对任何人都像祖父祖母一样值得尊敬,像儿孙一样超级喜欢,都像一位艳极的女人一样充满着喷血一样的诱惑。
可不其然。魏力从悲伤中打了个个翻了个漂亮的身,像把一个蒙面人的面具去掉了,他眼光兴奋地射出白亮的光,好像在他面前忽然出现了一泓反射着月光的水池。
“我的确享受了不少美事,我命大,竟然也没有染上“瞎瞎病”(性病),连各种瘙痒都没有得过。我总是能够逢凶化吉躲过各种卫生和防疫的检查,而且任何麻烦我都可以通过“塞钱”来摆平,我曾经在秦岭山里请一位高人算过命,我有挣钱的命,特别是算命先生说的“从此以后的十年”,他说这是个混乱的时代,让我抓紧机会,任何机会都能挣大钱。”
不愧是魏力,说到钱头脑像被凉水浇了一样的清醒,我怀疑他说的死亡只是内心痛苦的外在的叫喊,就像屁股被针戳了进去人体不由自主的呻吟。但是明显感到他努力用吞咽压着从胸膛里涌上来的东西,也许是多余的血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吧。
我总是觉得魏力的血过于多了,如果能从他的体内放出一部分血,我相信他会变成一个欲望不那么强烈的人。我就每隔一个月去大广场一次血献,我的欲望就比较低些,欲望高的人说我们是榆木疙瘩或者没有熊心的懒汉。我也回头有意看了看我们这些献血者,他们大都脸色苍白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人。
“此后你果然挣了大钱。”我给他递过去一俩句话头儿,这样这个醉着的人不至于睡着,他说话的内容不至于飘移太远。
“一个常来买面条的人最近死了。”魏力喝了一口酒,我就知道他接下来又讲开始他的讲话。
“他十年来一直买我的面条,十年前他步履潇洒来,慢慢的他身体越来越差走路越来越慢,医院检查不出他什么问题,只是说让他少吃河虾之类说这些东西可能有寄生虫。他没有说他一直吃我的面条,因为他一直给人说他老婆的手擀面有多好多好,其实是他老婆现在做的“臊子””越来越好了。他走路越来越摇摇晃晃,而且摇摇晃晃的人忽然有三四个人之多。”
魏力檫了一下额头上的汗,不知道那些汗是凉的还是热的,他用肥厚的手掌把汗抹下来,抹在整个脸上,这样汗会很快挥发掉。
“那挺吓人的啊”我重复他话的尾部一便他接着这个头说下去。
“的确挺吓人的,三四个人哆哆嗦嗦走到我的摊位跟前,颤抖着双手,我觉得不吉利,我躲在一边让媳妇给过秤。我让媳妇把秘方多放些,因为夏天太热,苍蝇太多。”
“秘方是什么?”我的确想知道秘方,就像特别想知道魔法师手里提着道具的真实模样。
魏力狠狠的把一口痰吐出一丈远,这可能就是他一直在往下咽的那个东西。痰落在路灯投射的光圈里。
“甲醛而已。”他说“就是油漆里面必须添加的一种溶剂。我也是才知道是这个鬼东西。他们卖的人说是好东西。马奶比。我知道了的话会加那玩意啊?”
“你家也吃那种面?”我大声问。夜晚有些凉,我声音大一点身体能发一些热量。摊主两口向我们这边回头看了一下。
“吃,我媳妇都是自己另外和面呢,只有我儿子没有办法不吃,他们学校的面条都是我送的呢。”
我感到震惊,仿佛看到一个迷路的人,他一直在一个圈子里转悠。
3
.夜不知道此刻深了多少里远,路上人迹稀少,摊主正在收拾东西,能听见盆碗勺子碰触的清脆的声音,没有一只虫鸟的叫声,我怀疑这些小生命听见了我们的说话因此吓懵了吧。忽然起了一股旋转的风,在路灯下转圈儿,把一个小纸片鞭子一般抽打起,那纸片儿在窒息的漩涡中间朝上肆意翻跟头,忽然风散了,纸片儿落了下来。风不知道跑那儿去了。纸片儿不动弹了,也许粘上了魏力刚才吐的那口痰了。
“为什么你明知故犯?”我问,许多事物都一个劲朝一个方向倒去,比如,一个倒地的自行车总会被人接二连三的往上踩,一片揭开小口的广告牌总是被人用手把口子往大里撕。
魏力叹了口气,他说他习惯了每天晚上数钱的快感,他总是沾着口水数钱,如果不搁那玩意,他肯定没有生意的,那么他晚上数什么,把自个的指头数过来数过去不成!
他说完这话我发觉他眼神里有一股比星星还亮的光射向我,像一把匕首。
“难道你不怕报应吗?”报应无处不在,我越来越相信这是一种古老的对于安抚无力改变现状的平民百试不爽的武器,我们无能为力的时候就会说出这句话,说完这句话,我们内心会感到喜悦和安稳,我们丢失的就会在不久的将来被神秘的送回,欺骗我们的人会在某天晚上连人带车翻进阴沟。
“难道还有其他报应不成?”魏力的意思是他已经遭受了足够抵消罪孽的报应。
“那么,你为什么说自己要死去,难不成你喝的真的是毒酒!显然,那酒是你爱喝的酒,而且,”我加重语气,“你并不想忏悔,你只是借酒消愁而已!”
“你凭什么说我不是诚心的忏悔!”魏力声音很高,在夜晚这声音大而空洞,我们俩个坐在慢慢冰凉的地面上我感觉到混凝土路里面的石子越来越坚硬,它们好像正在往外冲刺,要想逃脱路面的控制成为自由的事物。
魏力摇摇晃晃站立起来,他把酒瓶朝黑暗处砸去,酒瓶传来刺耳的声音这种声音听上去总是挨着皮肤刮过去的感觉
“你不该这样做,你不清楚黑暗中有没有人,也许黑暗中有人呢!”
“我也不想害人啊,可是我必须出人头地,要不然我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魏力慢慢了清醒了,我看见他朝黑暗处开始撒尿,撒完尿他彻底清醒了,他眼睛园睁,提裤子的动作利索,我感到自己被愚弄了一般,我以为这个人从今天晚上起会改变自己,结果没有,他依然是一个十分陌生的路人而已。
他提着裤子叫我,让我等等他。
4.
这时,整个路灯灭了。城市陷入安静的漆黑之下,天空里的星星闪烁不定,像一个巨大的锅露出无数的破碎的小口。
我自顾自朝前面走去。魏力在我的后面,我感觉到后背冰凉,内心冰凉, 仿佛有一面深渊跟紧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