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刘凯军的头像

刘凯军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05/23
分享

一个不完整的人(短篇小说))

1.

当穿着大一号的工作服戴着防毒面罩的老马站在我面前时,我看不清他的脸,他多么像一个不那么完整的人,像一个蒙面人。

今年装修生意不咋好。我打了几个电话也没有找到一个切割线槽的人。原来手机里有三四个专业切槽工人的电话号码,因为生意不好,加之这种工作工作环境恶劣,灰尘太大,虽然现在切槽工人可以带上防毒面罩,但是这种工作毕竟不属于技术活路,年轻人看不上,年龄大的又缺少长时间扛起电镐工作的力气。我找不到人在情理之中。可是,公司经理却不管这些。

“你连钱都花不出吗?”经理的话含着讽刺和嘲笑,我只是笑笑说:“怎么可能呢?头,不行我亲自干,不信我三十的人干不动这小活路!”经理冷笑了一下,“你们技校都是你这样的人吗?”

我其实真的想发作,为什么又要提我的院校,三本和职业院校有什么丢人的啊。你经理也不过是一个二本而已!还不是和我在一起干活?

我憋住怒气。经理肯定注意到了我的表情。

“我给你推荐个人吧。人刚刚走,新入行的,看上去比较老实。自己寻上门来推销自己的。”

我立马有了精神,抬起头看着经理手里举着的名片。

2.

这个人就是“马步答”。

“马步答吗?”

我联系上了马步答。

但是我没有功夫和他见面,我们是在手机里通过打字来沟通的,诸如刻一大户型多少钱,小户型多少钱,刻到什么程度等等这些问题都在手机里沟通好了。让我感到欣喜的是,我把价格压低了一百块,马步答并没有反驳,我明白经理说的很对,老马的确是一个新入行的人。本来我幻想再压低一下价格,随后又想,做人不能心太恨了,毕竟下苦人也不容易。一个户型我为自己多增加了一百块钱的收入,按一天一个户型的工作量算,我一个月也多收入三千元,再不济,柒天一户也省下了我在城中村的房租钱了。

开工很顺利,唯一不舒服的是第一次见面,我竟然没有见到老马的脸,老马穿着不合格的有些大的工作服,带着防毒面罩坐在某小区28层的一号房门口,他站在我的面前,像一个不那么完整的人,像一个蒙面之人。

3.

我所有的问话他似乎都不感兴趣,他似乎只是为挣钱来的,我能理解他这种心情。一个以前没有干这个活路的人,忽然看上了这个活路,当然不是看上了这个活路的舒服,他看上了这个活路来钱的速度。一个工人一天可以刻好两个户型的水电槽是没有问题,也就是说一天收入在千元左右。

老马让我赶快把需要切割的地方用黑色的笔画出来,还有各种型号电源的底盒,水管的管路都仔细画在水泥墙上。老马嗓子好像不舒服,说话压着嗓子。他的个头比我高些,头发和我的头发一样有些卷,关中口音比较重。我原先也有很重的乡音,在城市里乡音有时候是一种耻辱,会影响和住户谈生意的成功率。我还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被调离业务部门,来到如今这个最底层的部门,成天和民工打交道。不过现在我和民工说话都是用的普通话,用普通话能够让他们对我刮目相看,至少比较尊重我了。这样,我如果有意克扣他们的工钱的话,他们也不敢太大声喊叫。我说过,我认识几个黑社会的哥们呢,我说出他们的名字。他们说好像真有这么个人,然后就小心应求我:“今后多叫我们干几回活,就把失去的工钱撵回来了。”

我瞪起眼睛看着他们提着工具灰溜溜走了。

老马干活的确卖力。我挑不出任何毛病,管路笔直,底盒标准,现场卫生打扫得干净,我没话可说。

我说:“明天给你钱!”

老马说:“活完了,你也检验了,就该给我!”他看着我,我看见他整个人变成了土人,他的脸还在防毒面罩后面,整个人看上去消瘦可怜,我觉得和老马第一次打交道就掏钱给了他。

“今后可得随叫随到啊。”我说,“保证不欠你一分钱!”

老马点了点头,我看见防毒面罩上的灰土掉下来了一些,仿佛是因为他脸上的舒展的笑容而把尘土挤落了。

水电工在微信里伸出许多大拇指,夸赞我叫人刻的线槽标准和到位。经理在群里也看见了,对我的工作表示认可,我则感谢经理把老马介绍给我认识。

4

这样的活路大约持续了十天左右。这是装修的黄金季节,我忽然莫名其妙担心起什么来了,但是我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

我几年都没有回家了,我说过我要挣下大钱。许多搞装修的人都发家了,我也是人,那时候父母没有阻拦我。有哥哥在老家照看他们,他们默许我去闯荡,说不定我遇到恩人就发了财呢!我也这么想。我们没有一个有钱或者当官的亲戚。前途就靠自己了。我坐了一天的汽车来到省城,在新小区里上上下下跑了一个月,凭着我的心眼多和灵巧的嘴巴,我加入了这家装修公司,成为了其中的一员。他们给我的底薪三千,其他就是提成的收入。当然也有灰色的收入,就是挣差价,各种各样的差价。

我不知道父母身体好不好,也不知道哥哥身体如何,还有家里其他亲人,我甚至都想不起侄子侄女的面容了。我感到我成为了城市里的一份子,但是每当夜晚降临,我孤身一人的时候,我会觉得我只是一个流浪汉。我不知道会不会有女孩看上我,有时候有女孩们对我笑,最后我发现那只不过是她们的礼貌而已。如果用真实的自己去谈对象,我估计这辈子不可能有女孩子会跟我。也许,只有善意的去欺骗她,让她对自己产生幻觉,让她不能自拔的陷在自己的“圈套”里,然后,趁热打铁,生米煮成熟饭。

还有谁会让我担心呢。爷爷已经老的不认识人了,说不定他老人家已经不在人世了。想到这儿,我觉得自己也算个“不孝子孙”了,说实话我希望爷爷多活几年,等我成功了,我要让他看看他这个最有出息的孙子飞黄腾达的样子。

庄稼我才不担心呢,我什么庄稼也不会种。比如六月份地里有什么庄稼,我真的不知道。我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什么东西!我是人,但是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属于哪儿?哪儿又属于我?我也不知道我该恨谁?我又能爱谁?我凭什么去爱我想爱的人?我甚至有时候感到绝望,绝望夜夜光临床头立在跟前要宰了我,要用绳索勒死我。我的幸福感极其短暂,当推销了一单生意,我会短暂地出现幸福的眩晕,当这笔生意交易完成,失落感会像咒语缠上我。自从老马和我合作后,我感到心里安稳了许多,也许是因为老马干活认真,不像以前的几个工人总是会弄出各种各样的状况令人难受,而且我给老马的工钱比以前的工人还少百十块呢。我想也许是上天把老马给我送来的吧,老马是我的福星呢。

我在心里叫他“马哥”,可是嘴上我依然故作镇定以显示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我叫他马步答或者老马,因为我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毕竟我上过所谓的大学。

明天,又有一家线槽需要去刻,虽然主家不是很着急开工,可是我觉得有必要先给老马提前打个招呼。

老马接了电话,依然是压着嗓子说话,他说,家里有些事得回去一下,后天再来。他没有说什么事,我也没有问,因为如果你问了人家,人家说孩子结婚,那么你是行礼还是不行礼呢!我没有问老马。我说,那你后天必须来啊!

老马表示绝对没有问题。

说完这些话,我的电话也响了,是父亲打来的,他直截了当地说让我明天回去,说爷爷明天九十大寿。我说,叫我妈接!我问了我妈一些闲话,我妈说,你一定得回来,说“你爷能过几个九十岁啊!”我心里酸了一下,想起自己曾经的豪言壮语,倔强的劲头又冲上头脑。

我说过,我不想回去,我说现在我忙得很,一天几百块钱呢。

我听见我爸在旁边说,甭听那小子在电话里瞎哔哔。

我爸是唯一一个把我从头看到脚的人。他的预言总是正确的,但是我不服气。我最终勉强答应了明天回去。我又问了我哥在家不?我妈说,在啊,不在家,能在哪儿?

我说,在家我就放心了,我说我熬煎定蛋糕寿糕之类的事情。

我妈说,你爸都置办好了。

我请假回家,见到了爷爷父母,哥哥嫂子侄子侄女所有的人。我觉得他们还是没有改变,我感到一丝丝悲哀,社会变成什么样了啊!为什么他们还是这么善良、热情地和乡亲们左邻右舍说话?为什么不和卖肉的送豆腐的砍价,特别是爷爷为什么还把粮食看得那么重,不让浪费一丁点儿,为什么哥哥依然用的是屏幕裂缝的那个手机,而父亲依然坚决表示自己不会用手机!

哥哥问我最近怎么样,我说好着呢,正在干装修。我说,干装修挣钱容易。哥哥低头不语,我以为他不相信我说的话。我说,是真的。一天收入几百块钱。我问哥哥去不?哥哥说,去不了。他低头沉思了一会问我:能不能回来别在城里干了,说村里准备搞生态农业呢,可能还要更忙呢。我知道他们都想让我回来。可是我能回来吗?我是上了大学的人,我花了父母几万块钱最后又回到了农村,我不是白念书了吗?我说,哥哥你悠着点,身体要紧,别管我。

哥哥笑了一下说,我没有事,只是你,要注意身体,别硬撑着自己。

我也笑了,我说我不累,我手底下有好几个工人呢。他们技术都挺好。我省不少心呢。他欲言又止,好像有许多心思没有说出。

我转过脸对着爷爷说,那些刻线槽的人年龄和我哥哥年龄差不多呢,特别是新来的刻线槽的老马干活挺好。我看了一眼哥哥悄声向他透漏我从老马手里一户可以赚到一百块钱呢。我看见哥哥红了脸,我知道我们一家人都是善良的人,特别是爷爷和父亲不愿意沾别人一毛钱便宜,哥哥脸红也许是因我而感到的羞耻。可是,现在啥社会了啊,你清清如水一辈子都住不上楼房开不上小车。我并没有脸红。我觉得我做得很正确。哥哥们只是不适应罢了。

我对爷爷说,用不了几年我就可以买楼了。我说,最迟明年三月份就买车。买了车就拉一家人去邻县看灯展。大家都不言语。我妈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就带头鼓起掌来,我的侄子侄女也跟着鼓起掌,掌声稀稀拉拉的。我不在乎这些,我现在只想着明天早上怎么赶到西安,怎么联系主家和老马准备干活,还有我从网上邮购的比实体店便宜很多的浴霸回来了没有,我要好好推销掉它们。

寿宴简单而热烈。结束了庆贺,哥哥问我坐那个班车,我说,肯定是早班啊。哥哥说,好,说他给开班车的打个电话确定下时间。

他说,要么坐第二班车走,你可以多睡一个小时的觉。

我说,还是头班车吧。我说,老马也许早都到西安了。

哥哥问我:老马是什么地方人?

我说,我也没有问,我说人家是下苦的,我不便问太多。

哥哥点头说,也对。

5.

回到城里的第一感觉竟然是很累很累。城市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人群拥挤而我感觉到却是那么孤单。我有一种颓废和厌恶的感觉,可是我不知道我该厌恶谁。眼前的人于我毫不相干,天空高高在上置若罔闻,飞驰的车辆载着飞驰的时间奔跑,仿佛载走了我的时间,我忽然想起给老马打电话,这让我兴奋。然后我想到我可以从网购的电器里赚到五百块钱的利润时候,更加热血沸腾,我感到我也是这城市里的一个活跃的份子。我感觉到我的手变得锋利手掌,布满密密麻麻的小刺,这些小刺能够让我顺利的抓住城市这座光滑的巨大奶油高塔,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只苍蝇,我不顾一切的可以停留在我愿意停留的东西上面。也许我污染了这个诱人的城市,也许我也在不知不觉中把这座城市打扮的热闹和浮华了呢。

老马说他也是刚到的西安。我说,很好。我叫老马把工具都带过来,以免误了明天早上的活路。老马同意了,他的声音依然是变形的,就是说,他的嗓子听上去越来越让人感到不能容忍,让我心不得安宁。我感到奇怪,也许是我克扣了老马的应得的工钱,致使我良心不安。我想到自己在亲人门前许下的承诺,又感觉到这没有什么可以不安的。整座城市有多少黑色的交易比我的所作所为更加恶劣和卑鄙而依然不被上天惩处。我平静下来,并且觉得自己还不够心狠手辣。我觉得眼前的城市欠我太多,欠善良的我的家人太多,而这都要通过我去索取和勒索。

我首先想到的是从老马下手。这个老实人他活该得到欺骗,我觉得只用老马这一次,然后尽量挑出他的问题,尽量多的克扣他的工钱。这样子,我离房子和车子的距离才会更近。

老马干完活后我付给他一百块钱,然后挑出老马四五个不是问题的问题。我看见老马的脸在防毒面罩里面冷冷的,我忽然觉得他太熟悉了,但是我不知道他像谁,当我严肃地说我只有一百块钱时候,我看见老马的脸苍白苍白的,白的和覆盖在他身上的厚重的灰尘颜色几乎接近,他瘦弱的身子似乎摇晃了几下,仿佛要跌倒在这粗糙的没有色彩的楼房里。我说我是认真的,我不可能给你付清的,除非人家主家到最后发善心多付钱给我。

我把老马的电镐,切割机,河水的瓶子提出放在电梯口。

我趁老马发呆或者头晕的功夫把老马拉出房子。我锁了门朝电梯走去。我说,你也走吧。要不然,今后没有办法合作了。

6

我走到电梯口,摁下电梯按钮。

可是,我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我,他叫我的小名,他的声音那么熟悉,可是我的后面黑咕隆咚的,过道的灯全部黑着也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后面只有一个戴着防毒面罩的老马,怎么却传来我的哥哥的声音。

可是,这声音明显是从我后面的老马的身体上发出的。

我凝固了,像一个过期的水泥一样凝固在原地。我无法回过头来,我感觉到我已经分裂开来成为一些没有用处的水泥片儿,我忽然体内发生了爆炸,我先是凝固了,接着我爆炸了自己,使自己成为一个碎片状的我。而我身后的声音就是回声,就像是我爆炸产生的回音,这回音喊出我的小名,我的小名听上去遥远亲切令人羞耻又令人自豪。

我知道,我后面的那个人其实就是我的哥哥。一直想把我叫回家的哥哥。

  可是,我此刻凝固了,我此刻爆炸了自我。

我无法走动,因为我无法恢复我的完整,我变得像一个真正的不完整的人。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