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界八十岁的父亲眼不花耳不聋,他对儿子说如果不是他的仇人太多,他现在也能干出一番事业。
透过他慢慢吐出的烟,王世界听着从烟雾里传出的父亲话语。他父亲坐在椅子上,侧面墙上是他刚为父亲贴的2020年的日历。
世界对父亲干出事业这句话倒不大在意,也许就像父亲对于他,如今也平平常常不在意一样。当然,这是世界猜测的。也许真实的内心他们两个人都不愿意说出来。但是,当世界听见“仇人”二字就心情激动。想一想仇人也许是一个二杆子的人,穷而且赖皮,会耍见不得人的手段。也许还会武艺,皮厚且耐挨打,别人想干好事情他就阻止人家干,总是充当捣蛋的角色。世界有一阵顾不得听父亲说其他话,一心想着村子里谁是父亲的仇人,他想到了五六个人,又觉得不像,就用排除法一个个去排除他们的可能。
光引在生产队的时候是个贼,分产到户后他是第一个种西瓜的,父亲跟着他也种西瓜。光引的西瓜大,头两年卖的好,父亲的西瓜小一些,他迟迟不卖,说要等西瓜熟的差不多再卖,光引说父亲脑子有问题,他们俩个还差一点为此打起架。第三年拉西瓜的人不拉光引的西瓜,却拉世界家种的西瓜,接下来两个人真的干了一架。再过了一年,父亲种的西瓜在很小的时候被人踩毁了不少,他怀疑是光引干的,但是他没有报案也没有找光引质问,此后因为种西瓜的人越来越多,西瓜成了平常物。因为几乎户户都种西瓜有了更多的收入,家家都把原来的低矮的房子扒了盖起正儿八经的松木椽厦房,父亲和光引的事情就不了了之。
这么说来,世界觉得光引不像父亲的仇人。
难道是石前?世界想,石前是村里第一个种果树的人,他的哥哥在省城里干事,给他弄了一些苹果树苗,父亲也想种果树,石前说果树苗很贵你买不起,再一个种果树得五年才结果呢,父亲说你不怕我怕什么,五年算什么,树行子也可以种些菜之类的庄稼。石前不告诉父亲他哥哥具体在省城的哪个地方。
父亲说,好!我自己去找,不信找不到。
父亲揣上家里不多的钱出门,不听母亲的哀求,即使爷爷的话也听不进去。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捆树苗,一进村就有人说是假的,他不信是假的,他说他在省城的一个宾馆里买的树苗,而且当时买这种树苗的人特别多,难道那么多买苗子的人都是傻子!村子里的老教师前诚仔仔细细看了没有说话,拍了拍手上的不多的土,扭屁股就走了,走了一段路才摇了摇头,这个情景是队长口口声声说父亲买了假树苗的佐证。父亲还是执拗地栽下了够半亩地的树苗,冬天里他怕树苗冻死了都是用穿不成的衣服撕扯成布条把树苗得严严实实的。第二年苗子一个不少都发芽了,紧接着长出了可爱的叶子,花骨朵也紧跟着冒出来了,来地里看热闹的人着实不少,有村长,光引,石前,前诚等等人。爷和奶,妈都没有去,他们忙着给初春的麦苗浇水呢,世界记得他们几个孩子都去了,因为那儿热闹,人们有说有笑显得很和谐的样子。在这和谐的氛围里都是人们众口一词地坚持父亲“种了假苗子”的观点,人们把他种了假树苗的消息用无法相信的速度传出田野,进而传遍了附近其他几个村子里。最后,这件事竟然引起乡政府的注意,领导还派来了干部来询问情况,之后还让父亲统计有多少人需要真的树苗,他不愿意统计,把公社给的笔和本子压在炕席底。因为,如果他答应了统计这事就说明他的树苗真是假的,这叫“自己打自己的脸”,他不愿意干这事。石前也不干,石前私下说人种的多了果子将来就会卖不上价,他干这事岂不是自己断自己的财路!村子的人大多也不看好种果树这个事情,他们正想看笑话呢,但是,要看笑话得再等三四年,大家感觉到时间拉的太长因此就索然无味,不再提起这事。
三年过去了,石前的果树结出了小小的果子,果子却高高挂在树梢上,像故意逗人开心逗人玩一样,石前却是真的高兴,毕竟真的看见了希望。小孩子们是很想尝尝苹果的味道,可是,石前家里人白天轮番看守着果园,孩子们只能干着急,等黑了,他们就去地里,约莫着苹果的影子用土疙瘩打,有时候以为是苹果掉下来了,其实是土疙瘩掉在了头上。
父亲的果树也开花了,花谢了就露出一个果实模样的东西来,却和石前的果子不大一样,也不往大的变,枝叶倒是拼命地长,叶子的味道闻起来是苦涩的。枝枝叶叶把原先还能见着阳光的地面一天天罩实了,暑假里,我和小伙伴就喜欢在树下乘凉。真的很凉呢。这话如果让父亲听见了就会大怒,但是,过了三个月果子还是指甲盖大,紧张不安的他对自己有些失望,他不甘心,就用树剪把树剪的稀稀疏疏,希望有更多阳光照在它们身上,但是那些果子并没有因此变大。有一阵,人们看见他都会先绷住嘴,脸上是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这对父亲而言比笑出来更让他难堪。父亲最后亲自用镢头把那些树全部挖掉,他把每天挖出的树拉回后院,连夜把树枝用新砍斧砍成小节,堆在早荒废的鸡舍上,当鸡舍上面已经容纳不了这么多材禾的时候,他就把它们堆在猪圈边和邻居家的隔墙下,最后这堵材禾墙几乎撵上那堵近三米的土墙了,父亲用了三把本村铁匠铜铁叔打的砍斧呢,铜铁叔那一阵子也不再在父亲面前夸自己的砍斧多么地经久耐用。
石前的苹果有了收入,而且是大收入——“万元户”的收入。跟风种果树的人家越来越多,也没人再种西瓜了,大家都一股脑栽上果树,包括父亲在内,也在地里栽上了果树。果树又成了我们当地的支柱产业,我们的日子在不知不觉中好了许多,院子里的房子越盖越多,几乎没有可以盖的地方了。
世界这么想了一遭,觉得石前也不是父亲的仇人。
但是父亲那个时候依然寻思着干点除过种地之外的事情。因为,我们姊妹几个年龄越来越大,学费也比在低年级的时候多了许多,加之从山西那边来的传言说!娶媳妇花费是几千上万。大人们心慌慌的,仿佛不久这种风俗就会飘到他们这儿。村子里的大人都在寻思着挣钱,有外出到山西打工的,有去省城的,还有去山东等地打工的,村子时常处在进进出出的忙碌中,似乎每时每刻都有人打车从外地回来,都有人随时在背起铺盖外外地出发。这些情况,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显得有些慌乱,走路总是急急的,说话的语速也快了许多,像变了个人。女人们似乎比男人更担心自己的儿子娶不上媳妇,她们不自觉的跟着自己的男人风风火火起来,也想出去,私下里经常得谈论某家的男人一个月挣了多少钱都会被她们在一个时辰里传遍所有人家里,每个女人都跃跃欲试都鼓动自己的男人去外地挣钱,说地里的活自己一个人就能搞定,说相互之间也能帮上忙。就连村子里最傻的人也出门挣钱去了。
父亲走不开身,因为家里不单有孩子还有走不动路的老人,他不能走。不能走就得想办法,要不然怎么把日子过得火起来!
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出现了,他就是留匪,留匪人长的也像土匪,他的骡子也很凶猛,犁起地来像疯了一般。他想把自己的骡子卖给父亲,他的意思是父亲走不开就不如买了他的骡子,用骡子给人耕地也可以租出去挣些钱 ,他说他要去山西铁厂炼铁去,炼铁一个月挣一千五百元呢。父亲看不上他用骡子挣钱的活路,这不等于连自己也当成骡子租出去了。父亲说,我宁愿让人白用。父亲觉得挣本村人的钱是没有本事的体现。流匪才不管这些呢,总比没有钱化赊账看人眉高眼底强。留匪真的去了山西,他把骡子留在家里,他媳妇让他放心去,他媳妇说她试试看能不能驾驭住骡子。
这么看来,王世界觉得留匪也不是父亲的仇人。
四十岁的父亲开始反省了,他沉默起来但是精神并没有沉默下去,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究竟是怎么想的世界无从知晓,只知道村子里的男人大都出去打工了。
父亲又抱回来些树苗,是大红袍花椒苗子,从韩城弄回来的。在一个秋天的雨后,父亲把它们栽在沟地里,崖畔上,他希望这些花椒树能够承担起好日子的重任,也许是苍天有眼,在外人看来活不过冬天的椒苗们在第二年的晚春里发了嫩芽,父亲说鼻尖奏近能闻见椒香味。
除过弄椒树,父亲还养了两头母牛,其中那头黑瞎子牛几乎每年都会产下一个牛仔。
父亲磕着烟斗里面的余灰说起这些就感叹一番,说土地真是个好东西啊,真是个好东西啊!
他说椒树让日子好起来了,黑瞎子牛也有份,当然,他说“你妈也辛苦了,有份,都有功劳啊。”但是,他话头一转,仿佛一下子把过去一个急转弯掉了个颠倒回到了现在。他说他感觉到现在他又碰见仇人了,他感觉身体越来越不灵活,有时候站在地里面就是迈不动腿,像一颗老庄稼苗儿。
他的话让世界感觉到惭愧,因为王世界似乎也在重复着父亲前半辈子的人生之路。虽然他现在是在城里,也是东跑西。但是,父亲至少心里是稳妥的安宁的,因为他没有离开土地。世界自己却离开了土地,王世界心想自己一定也有仇人,但是又好像没有一个够得上是真正的仇人,他感觉到没有仇人的自己像没有目标的生活一样是无能的。
王世界对父亲刚才的话无言以对,只是看着父亲的眼睛,他的眼睛干涩甚至有可能已经看不清他的儿子了。他没有问王世界今后的打算,就像从前的任何时候一样,他希望什么?他是否特意在他的生命当中用某种形式或者方式暗示过世界?或者也只是无意而为地依照自己的内心活着?
王世界不得而知。但是,他说的他如今也还有一个仇人这话让世界思考,他不明白父亲现在的仇人是谁。
另外一方面他在心里追问自己到底有没有仇人。
在想到在这个崭新的春天的信息即将像针尖刺痛人们麻木的神经的时候,王世界忽然明白父亲说的最后的他的仇人——时间!
应该就是它了。
这是您最后的仇人吧。
王世界对父亲说,他笑了笑,点了点头,表示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