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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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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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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两个人(短篇小说))

在村子里的时候,人们习惯于叫别人小名而不是大名。只有当那个人走了后,人们会从贴在墙上的白纸上知道他或者她原来还有那么一个与众不同的名字。

这几年因为村上要给大家公布各种补贴和其他信息,很多人的小名会被大名取代上在了红纸上,不过看布告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我们还是习惯叫对方小名。

我一直把大眼叫大眼,就像他把我叫二流子一样。

记忆里,我们从来没有叫过对方大名。

大眼啊,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这是村子人对大眼的评价。

可惜了啊。

这是和大眼一个组的村人的无奈的叹息。

咋成了这样?

我去年在城里听说了这个消息猛地心痛。

我认得大眼,不但认识而且老屋住的对门。小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玩,大眼长得白净,眼睛大,那个时候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有一点是毋庸置疑,就是我们都不是笨人。

我不是,大眼也不是。将来或者会不错,结婚生子,在土地里种出花一样的日子。

高考结束我决定不去补习去了去西安学厨艺。学厨艺这原始的想法是源于我爷和我奶这辈人对于粮食的近乎虔诚的珍惜。我记得我婆在院子的砖缝里掏遗落的麦粒,把被风吹散在沟沿上的麦穗捡拾在苍老的手上。

大眼再补习了两年,据说补习头一年差五分,第二年差四分,他给父母说他还想补习,他母亲算了一下账,说还是回家来吧。他父亲说他家的地足够多,只要人有劲,日子就差不了。可是大眼没有劲,直到回到村子后,他的劲还在上学上面使着。大眼回到村子务农,他父亲说要带他好好种西瓜,那个时候,大眼已经慢慢不太说话了。

我从来没有想到这多年的生活让大眼变成这样一个人。

任何人群生活的地方都是一个江湖。大眼出去打工总是会被人当做傻子对待,其实他心里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爱说话。贫穷的生活会让一些人的心里滋长出妖孽,每到一个工地,大眼都会被人欺辱。至此,大眼就不再出去。

我听说了这个消息后,感觉到不可思议,我流了几滴眼泪。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又能做些什么啊。

我总是认为人的眼泪是神奇的东西,流出的眼泪越多,人就会越沉默,嘴巴就会说的越少。

我在想我是否也变成了一个别人眼里的另外一个人?是否也有一个人看到我的现状后滴下几滴眼泪?也许一样一样的吧。

我翻动着装着沙子的炒瓢,切着无数个形状不一如怪石一样的土豆,还有一次差一点切断左手食指。最后,我毕业了,被分配到一家饺子馆。我记不清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似乎时间笼罩着一切,我只是混沌地活着。

很久之前的事情毕竟还是过去了。

今年正月下旬的某日,我从城里出发回家。疫情的控制在城里基本上解除了,我得回家一趟,不回去总是觉得身子后面很空,走路也不得劲,总是觉得这一个月多城市像荒芜之地。

我一个人回去的。我有车,开车一个小时的路程就到了。

再不回去,等城里活开了就没有时间回去了。回去一趟,心情或者会好些。没有活,我在房子里待不住,在楼房里我像困兽,我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妻子烦我,我的举动传染了她,她也烦躁不安。她是我在城里认识的 ,老家在陕南,从山里来的女子竟然长得如花似玉,当时,我觉得那山和水一定也很美,当我说起我们家的沃野千里的景象时候,我发现她的眼睛里全是惊奇和向往,我们俩个算是对上眼了。婚后,她一开始的沉默的性格完全不见了,她慢慢成了一个叽叽喳喳的女人,也就是从她开始话多的时候开始,我变得沉默起来 。

我的孩子不受这次疫情的影响,他玩游戏或者上网课。我们不管他,其实也管不了他,我们任何的说教都会被他说成我们在给他添乱,我心里明白他们这一代是真的把城市当做了故乡了。

我说的犹如困兽,指的是困我的是钱这东西。我不准备给别人打工了,我去年入秋给自己盘了个小饭馆,交了一年房租。冬季生意不咋样,我准备着过了年好好挣钱的。我租的门店地方紧挨着新城,一个全新的城市,人工建造的城市。我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这真是一个奇迹般的事情,人们会用三两年的时间建成一座城市。我总是觉得这样建起来的城市吸引不了人们丢掉自己的故乡来这儿居住,并且我怀疑人们会深深地爱上它,并且以之为荣,像从骨子里出来的那种爱去爱它。这样的城市太年轻太肤浅,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是来挣钱的,至于将来谁能保证不会出现一些戏剧性的变化——我们爱上它像爱家乡一样。

那个竖立在辽阔而人迹稀少的十字路口的规划图 ,我估计自己一天也看不完的。

想起我可以从这样一个奇迹中挣钱,我的热血在体里像涨了水一样奔腾,直冲脑门。

我看到了一个特大的机会。

也许每个时代都有各种各样的机会,我一直这么想,但是,我从来没有抓住过机会。也许,我们不知不觉中已经存在于机会里了。

以前我每一次回家看见大眼家的掉了油漆的大门都会想到大眼,但是不一定能偶遇到大眼。见不到大眼我会问父母或者大眼的父母大眼的近况。大眼的情况已经没有人关心了,这显得我的问话苍白无力和屁用不起,我知道我是愤懑的,但同时这种愤懑又一闪而过。

我想到自己,觉得这些年其实我也很少说话了。和谁说?我本身就不会说话,因而不愿意说话,身边的人知道我的性格。在城里不说话的人和村子里不说话的人是不一样的。用我原来老板的话说就是在城里你只需势利一些,把钱看得重一些,说那么多话有屁用啊,有钱了旁人才尊敬你,你越是不停地装修你的店面,别人越是觉得你挣了钱,越是会去你的店里消费 。你说的再好,人家会说你是傻瓜,屁本事没有的说什么废鸡巴话。这和村子里不一样,村子里你不说话,人们会觉得你脑子不正常了,你得说话,没有话找话也行。我不认同这些,但是,我知道弱者是没有发言权的,我保持沉默。

大眼就不说话,因此大家说大眼有病。大眼没有媳妇,媳妇不知所踪。大眼有三轮,摩托车,可是听说媳妇走的那天大眼没有骑摩托车去追,他妻子还在村口坐了半个小时,不知道是不是等大眼叫回自己,还是她忽然不愿意走了想歇息一会又回到大眼身边。大眼就是不说话,不说撵媳妇的话。媳妇最后没有回来,有人说大眼媳妇坐过的地方的土还有一丝温热。

大眼没有朋友,大眼不喝酒,烟倒是常抽,裤兜里的烟盒经常只塞一两根烟。也没有人愿意去他家。他的桌子上一层土,床是两米宽的床,一半干净,一半则覆着一层细土。

我没有想到村子口板凳上坐着的人是大眼,大眼左胳膊带着红袖章,还戴了一顶好看的帽子。

我几乎没有认出大眼。

大眼用很标准的姿势挡车,和城里的交警差不多。

是你!大眼说,二流子,你咋回来了。

我说,过年城里封路着,想回来也回不来啊。

大眼说,你有没有证明。

我说,啥证明?证明啥?

大眼说,证明你没有病。

我说,我没有病还需要证明啊。我说大眼,你啊,弄错了,是有病的才需要证明的。

大眼挠了挠后脑勺说,你说的对啊,还没有人这么说过呢。

然后说,起码你得有个什么纸片片的都行。

然后指了指斜上方的地方说,有监视呢。

我注意到大眼比过去没有多大变化,只是脸色发白,眼光有些迟钝,眼珠子转动得比较慢,手的动作也比较机械。他的手还抬起着,保持着接东西的姿势。

我已经掏出了我们小区发的证明,我递给了大眼,大眼看了又看,犹犹豫豫地说,你不是……然后又挠了挠头,似乎是做错了事一样说,好,你回吧。

我回到了家,风正在院子里嘻戏,好像因为这家的主人回来了,过一会风就停了下来。灰尘和树叶纸片都安静了。我没有心思收拾,决定去看一下父母。

我和父母说了几句闲话就说到大眼,母亲说,大眼变了,变回从前的大眼了,话多了。

我知道大眼原来的媳妇是母亲说的媒,自从大眼的媳妇不知所踪后,母亲感到内疚,母亲安慰了大眼

好几回,倒是大眼反过来安慰母亲说,媳妇早都不满意他了。大眼还说是怪自己拍了媳妇屁股,然后媳妇的妹子就说打她姐了,鼓动她姐和大眼离婚的,大眼说他不怪母亲。

没有想到一年不到,大眼就不正常了,整晚上在村子里转悠,像一个幽灵,有人问他干什么,他说他数了五遍,说村子里一共有一千九百八十二户人家。

村人问,有多少人啊?

大眼愣了一下,说,还没有统计呢,下一步他就统计去。

村长知道这事后美美地骂了和大眼搭话的人。大眼的话让全村人感到害怕,村长怕大眼弄出啥出格的事情。

也不知道村长用了什么办法,大眼没有去统计全村的现有人口。

大眼给人说,之所以没有统计是村长说了还没有到时候。

现在到时候了。

这是大眼第一天值班之前给我母亲说的话。他专门来给我母亲说的。

母亲当然说,好啊,好好值班,还能挣钱不是。

大眼说,不图挣钱,村长说值班这事完了让我给村上拉垃圾,那才能挣钱。

大眼临值班前还问我的情况,母亲安稳大眼说,你们属一个属相,性格啊都是这熊样子,话少。

母亲说,那一天大眼说完话肚子好像也小了些。

我笑母亲,但是没有说出她糊涂的话,因为母亲真的慢慢糊涂了。

大眼去值班了,这一去就是大半个月 。

大眼守时,又负责任,这让其他几个值班的人几乎成了闲人了。村长暗地里对他其他人说了,让他们顺着大眼的脾气,说娃不容易,再不帮这辈子就完了。

我们村过年那几天的确有不少人从外地回来。当然也有从重灾区湖北回来的人,大眼把村长给他的外省人名单熟悉了再熟悉,看了又看,甚至还抄了一遍。晚上住在村子口的棚子里也在看这些人名单,这家伙记住了所有人的信息,而且能准确地知道谁是谁的什么人。说句心里话我现在对村子里的孩子都弄不清身份呢,如果这个孩子不说他爸叫什么,或者他爷叫什么我根本就认不出他。

这真是个好事啊。

我感叹了一句,想到刚才大眼的检查觉得大眼在慢慢变,说不来经过过这次值班他能变回到从前的那个状态,起码爱说话了,不再低着头走路了,不再一晚上抽三包烟了。我心里感到暖和,想到了不容易这三个字差一点红了眼圈。

你的饭馆咋样?母亲问我,我说,差不多。当然实际情况是我是已经在赔钱了。

我说,没有赔钱,也没有挣钱。

母亲说,才开始,这就算好的了,我打听了,国家说让房东给租房子的免房租呢。

我说,妈,你想一想如果你是房东你能愿意吗。

我妈说,当然愿意啊,我娃就租着别人的房子呢,我就先给人家免了。

我知道我妈有些糊涂了,但是,我没有说出她糊涂的话。

我妈继续说我,你回去了问一下房东,真的有这回事,你和他对证啊。

父亲在旁边打断母亲的话说,那有那么容易啊。谁都不容易。碰上这事了,就得认了,啥事过不去,只要有人在,你看有大眼,这不是慢慢强了啊。

母亲说,二流子能和大眼比,大眼是大眼。

我苦笑了一下,我觉得我也许是城里的“大眼”。母亲没有注意我的表情,说,刚才你给大眼看么看你的通行证么?

我说,我哪儿有咱村的通行证。

我掏出我的出入证给母亲看,就是这,这是我住的地方的证件。

母亲拿在手上看了看说,这不是你的名字啊,王大富是谁?

我说,这是我房东的名字,我们小区的出入证必须是房主的名字,或者是房主的直系亲属的名字,当然不可能是我的名字了。

父亲说,大眼看没看你的出入证,我说当然看了。

父亲说,那这大眼还算活道啊。父亲继续说,有的人证件上的名字和人名单上的不一样还进不了村呢。

我说,那有那么严啊,大眼又不是不认识我。

晚上我就得回城了,屋子常不住人特别阴冷,村子的冷静让我的烦躁不安不见了踪影,我反而想回到城里去,这和我回来之前的想法反差很大,我不知道什么原因。这是我的家乡,而城市并没有生养我,可我为什么有了这种感受!我觉得我或者往大了说我们这代人已经被时代改变了,身不由己地改变了自己的心底的一些想法。我有一种愧疚感,但是只能藏在心底,我无法示人,也不能露出悲哀之容。

回到城里的紧张的气氛里这一想法还是让此刻的我热血又慢慢沸腾起来,以前我觉得我有许多的路可以去选择,现在我否定了自己的原来的看法。

又到了村子口,大眼还在那儿站着,落日的红光把村子的土墙涂抹成橘色,大眼身上也涂了一层黄亮的光,大眼的脸看上去也有了血色。

走了,大眼。

我主动和大眼打招呼。

大眼跑了过来,说,二流子,我想再看看你的出入证。

我说,好啊。

我递给大眼,大眼说,二流子,我问过你爸了,你真名叫王世界,为什么这上面写的是王大富?你没有改名字啊。

我说,大眼,世界就是我的真名。这个大富还真不是我的名字,就好比你大眼的真名叫王天地一样。

大眼说,就叫小名,天地这名听上去别扭。

我说,是有些别扭,但是写在身份证上却是这两个字。

大眼说,那是。

我说,那我就叫你王天地了啊。

王天地犹豫了一下说,你叫我王天地,我就叫你王世界。

我说,可以啊,可以啊。

王天地低下头思考了一下说,世界,刚才你这么一说,按照规定的话你的问题是有些严重了。

严重?我看着王天地,王天地这一刻变了个人。

王天地开始叨叨叨给我讲村上的规定,讲了接近半个小时,我认真地听着,一面看着王天地滔滔不绝的被口罩包着的一张一翕的嘴巴。

我知道,王天地一年可能也说不了这么多话的,这也许是一个机会或者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我愿意听王天地说这么多话,就像我自己说了那么多一样。

但是,我不知道我听到了什么,我只知道的心里有一条河流在流淌,它流过的面积大了许多,而且有越来越大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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