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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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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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氟利昂

每一次回家我都能听见父亲在对面屋子里叹息地问母亲,小二咋还没有变!这话我在师傅那儿也听见过,师傅的媳妇曾经当着师傅的面说师傅“你以为小二的眉眼是你熊善变的眉眼!”。许多人包括我的好朋友绰绰也说过“你这多年咋一点没有改变啊!”我照过镜子,我承认我似乎未曾改变。

也许我“很瓜”(师傅说的),我连给空调加冷媒都没有学会。

我的师傅臭臭从来没有给我教过如何正确使用氟利昂。到现在我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一位合格的师傅,这正是我想要离开他的原因。

他叫它“冷媒”,只说是空调压缩机里面的一种东西,像一个搬运工把屋子里的热气搬出去扔到外面,“不停的搬,这是冷媒的命!”他对着我说,眼睛斜着看他老婆,他老婆是老板娘,平时不是在翻来过去看自己的美手,就是整理一沓沓毛票,把边角发毛的捡出来换回些豆腐青菜。最近许多来掂里的男人都叫她“老板老板”,师傅说的“冷媒的命”仿佛是在说他自己的命一样。

我十八岁就跟着他给空调加冷媒。我一直跟着他跟到现在。我问他所有的问题他都不说话,他总是说“你不会用眼看啊!”可我愚笨,总是学不很会。

“甭言传。”师傅现在正坐在空调主机的铁盖子上,两腿悬空,我朝楼下看了下有些头晕。我总是觉得铁皮盖子会忽然带上了电流把他打死或者击落下去。我没有说出我的顾虑只是提醒他先用万用表测一下看盖子上有没有电流。

“就你事多。打死算逑!”师傅摸着一脸的汗,“挣钱还怕电打不成!”我确实见过师傅被电打的整个人跳了起来,手里的钳子差一点砸到我头上,我不想被电打死,师傅应该不怕电的,他说他还没有挣够钱呢。

现在他弯腰用小扳手扭细铜管上突出的螺丝帽。

“把罐递过来。还有气袋,压力表!”他说话总是粗声粗气的,好像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他脸上总是油腻腻的好像冷媒抹在脸上一样。他媳妇却相反,干干净净的,特别是她的手指儿像细细的葱白,像白萝卜条儿,发出软乎乎的香喷喷的味道,她收钱喜欢收崭新的票子,可是她收到的大多数是旧票子,但是她还是有办法把手指保养的白嫩。

十斤的冷媒罐很重,我掐着它的俩个耳朵递上窗台。

我身边就站着这家住户的男主人,他的脖子伸长盯看压力表。

“你看不懂的。”师傅坐在盖子上笑嘻嘻地说。

“我哄你,你都不知道的。”

师傅说的是真话。主人便把脖子收了回去,却递过来一瓶冰糖雪梨,“赶紧喝了,你们就是辛苦。”

接着又说“给咱加美,加饱啊!”

师傅说,甭言传,正加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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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已经知道了这其中的把戏。我不敢言语。我看了许多的书籍来研究“冷媒”的性质。冷媒也叫氟利昂,它就不是消耗品。许多人都不相信我说的话“咋能不消耗呢,烧炭一样的道理,人暖和了炭能不减少!哄瓜子吧!”

我坚信所有要求加氟利昂的人们都是错误的。

有时候空调吹不出凉风是其他原因造成的。

师傅就喜欢加冷媒。

以我多年的经验“肯定是缺少冷媒了”,这是师傅的口头禅。

有一次是压缩机的电容坏了,师傅说还是缺冷媒。一个冷媒罐加了一年还没有用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氟利昂对温室效应至关重要。

可是因为我们以此为生,必须让有冷媒的空调把冷媒通过松动的螺丝缝隙慢慢遗漏掉。也就是说我们把冷媒泄露了出去,冷媒泄露的样子奇奇怪怪的,那个时候,它更像他的官名“氟利昂”——一个奇怪的名字。

师傅说我早该出师了,这样我便有机会试着给住户加冷媒。师傅坐在客厅和主人说话,他说我这个徒弟基本上出师了,让主人放心,他品茶舌尖往后缩,让气流从舌尖的两面吹过,可是,茶杯里根本没有茶叶,他学着电视里的老板用茶壶盖把什么东西往两边儿豁开。

“加美啊加饱啊。人嘹就加美啊!”这是师傅的虚词儿,他总是说的一套做的一套。他话里的潜台词其实就是你们都是傻子。

师傅总是会夸张地说一些人们一听就能够听出来的虚张声势的话。

我打开表阀想看看空调压缩机里面到底有多少公斤压力的氟利昂,四公斤!这是一个几乎标准的不需要补充冷媒的数字。

“是不是缺很多!”师傅声音很大声音里搅合着还没有咽下的水,好像嘴扯成了几块儿,不停地漏气儿。

“哦,是的。”我大声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因为师傅一直是这么做的。我得学他的做法。

我把表阀关掉,指针立刻归零“几乎没有了。”我想故意大声说出来“没有”这两个字。可是,我的嗓子很干,我似乎马上要窒息,师傅严厉地督促我,“咋不言传,放个屁啊!”

“冷媒几乎没有了。”我说出这我头一次撒谎的话,感觉自己心跳加剧,我摸着的冷媒罐好像它也在抖动着,频率和我脖子上的血管里的跳动声一模一样。师傅说男主人,不要急,说我基本上出师了。说我这个徒弟实诚,还说有一次我给人家加多了冷媒,人家空调憋的启动不了呢。我知道那是他做过的事情,他忘记关闭通往压缩机的阀门了,结果压缩机发出烦躁的声音,甚至不知道从那里传出胶皮的糊味,最后他释放了些氟利昂,我听见呲呲呲的声音,感觉到当时的天空也有些异样的变化,那些冷媒黑乎乎的朝下滴,像一个病人的嘴巴里的浓稠的涎水。

我坐在外机上面,今天的风相对大一些,阳光照射到身体上的热量被风刮走了许多。其实,我在等待时间,只要过去十来分钟就可以完成加冷媒的工作了。结束的时候,我忘记了该按照什么顺序断开连接的各种管子,我从冷媒罐这边开始拆卸气袋的活结口螺丝,当拆到空调上面的细铜管螺丝口和表接口处的螺丝时,氟利昂开始泄露出来。先是它的声音呲呲呲的像愤怒的不会说话的食肉动物发出来威胁的声音,几乎同时一些粘性粘稠的泡沫像梨花一样,瞬间在变黑了的紫铜管上开了一串串。这些雪白的梨花刚开出遇到室外的热气又立刻像块状的奶油遇上了火融化在铜管上面。我伸手慌里慌张想去拧紧冒着泡沫的螺丝,那些异常冰冷的氟利昂溅到我的手上,我的手指马上出现白色的灼烧斑点。我几乎大喊了一声。风忽然停止了吹拂,我不知道氟利昂里面的什么物质飞走了,而空气为何也莫名其妙的凝固了。我感到一种酷热倾泻在脸上,像一瓢发烫的沙子扬在我的脸上。只剩下粘稠的黑色液体从铜管下沿朝地面滴答着,我闻见一股不很刺鼻却奇怪的味道,这气味有别于五谷,和垃圾焚烧产生的味道有一点点相似。我看过这方面的资料,并且真真切切知道我自己犯罪了,我朝天空释放了毒气。我觉得我不但哄了单个的人,还伤害了巨大的忠诚的天空,伤害了一面发光的镜子的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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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对站起来的主家说:“没有事,没有事的!”我看见他的眼光里有许多骂人的话堆的密密麻麻,他的比一般人多许多的白眼仁变得有些发红。他一直说我“傻里巴机”“蠢”“不适合干这行”,我也知道自己笨,可是,他是我们村公认的会挣钱的人,父亲一直认为我跟对人了,可是我越来越觉得我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主家还是想走过去看看,师傅拉住他的手说:“我的徒弟这一步做的很对的,就是要保持你压缩机的正常压力值,不能超过也不能减少。给我的话,我还舍不得我的冷媒呢!”

主家到底没有走过去,只走到空调的下方,伸出手感觉一下凉风的大小。“冷了么?”

主家依然用五更指头在空气里摸索着什么。

“似乎冷了,应该冷了,好像还缺一点点的样子。”

“哈哈,这就对了,天气真的太TM的热了!”师傅打岔着说。

“有时候电压低了效果也有影响呢,你看你的过滤网我也免费给你清洗了呢,都有关系呢。”师傅丟给我一个眼神。我战战兢兢把装备塞在男主人手里,师傅紧走几步,接过我递过来的冷媒罐。

“不敢劳烦你主家提这重东西啊!”

师傅把罐放在地上,冷媒罐发出重重的碰机地面的声音。它还是那么重。

回到店里,我被师傅骂了一通,我没有顶嘴,这让他媳妇感觉不妙,他媳妇用手指头戳着她男人的额头把他骂了一通,直到她觉得旁边的我可能解气为止。“小二比你强多了!”这是唯一让我心里暖暖的话。其实,这几年我真的觉得自己尽力了,我觉得自己再没有多少力可以使出来了。有时候,老板娘见没有人,会让我给她捶背让我分分心。说真的,我闻见她身上的香味一开始身体也起了变化,可是随着我莫名的失落感来袭,我再给她捶背的时候,再没有那种身体膨胀的感觉。我一开始还害怕捏痛她,而她总是嫌我手劲太轻,现在我故意用劲让她发出惊叫。她又会让我陪她打羽毛球,每一次我打的很野,她总是接不上我的发球,她好像感觉到索然无味,然后就让我讲今天加了几家冷媒收了多少钱,我当然不知道具体数字,我只知道个大概情况。讲完的我感觉到索然无味,而她则时常露出满意了笑容。

和我同龄的绰绰在微信上晒自家的新房子呢,我感到心里很不好受。绰绰一直在建筑工地打工,他一身的力气,我记得小时候他就有力气曾经在下体绑上两块砖头荡秋千呢,我们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做。盖了新房的绰绰看上去整个人瘦了一圈,像极了他骨瘦如柴的去世了的爷爷。

我说绰绰瘦了,绰绰回复说能不瘦吗,说你如果也娶了媳妇盖了房可能比我还瘦呢。

我不怕瘦,我想有媳妇和房子!我决定跟绰绰去建筑队当涂料工。绰绰说我胳膊腿短不太适宜当涂料工,可是我固执己见非要去。绰绰勉强同意。他建议我如果撑不住涂料工的累就干搬砖的活,我不愿意,我没有成为一个加冷媒的手艺人,我至少得成为一个说起来像手艺人的人啊。

第二天父亲点头同意了我的想法,然后他闷闷不乐的抽着卷烟,一个劲的叹息,母亲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说,你大(父亲)说你不是那条犁上的铧,想让你跟着绰绰发财呢,你却下不了势,说你还是去下苦力去吧。我听了如释重负,感觉父亲终于认可了他的儿子。

我给母亲说让她去臭臭那儿把我的工钱要回来。母亲说她会的。

我说我不愿意再见臭臭两口子,要不然让父亲去县城要钱,再不行就去村西头他家找他大(父亲)要钱。

母亲说这事让我不要操心了。她让我好好跟着绰绰干,说绰绰娶了二婚的姑娘,说绰绰妈说这也好还白带个碎女娃,还说让绰绰给我介绍一个呢。

我没有听下去。绰绰在门前按着他的比亚迪f1的喇叭叫我,我钻进狭窄的汽车里,感觉自己像被两颗牙齿咬住了一样。

我们在村口碰见了臭臭开着他的的“现代”,他头侧着伸出车窗外跟绰绰打招呼,看上去根本不像那个一脸氟利昂油污的加冷媒的人。只是戴着墨镜看不清他的眼睛,当然更看不清他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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