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会无缘无故想起老家小山村的空气和山上被着绿色衣服的石头。
儿子说,你别幻想了,哪儿都一样,城里的空气不好,乡下的空气也好不到哪里去。绿石头!你想象的吧。
他总是不相信我说的。
他们这一代总是在寻找不回去的理由,而我却时常寻找回去的理由,何况,我真的见过绿石头呢。
绿石头满身浸染着绿色的汁液,在石头和石头之间密密麻麻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树木和药材,清风吹拂,我和小伙伴在其中穿行,全身上下都是绿色的汁液。
我已经在城里干不了什么了,我越来越感到城市在接近一种紧密的不透气一样的“完美”——我在其中无能为力的“完美”。我似乎成为一个无用的人,我时常会陷入想象和回忆,这让我心绪不宁。
听说家乡的小山早都被挖平了,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不可思议,那座山?挖平?我把这两句连起来就是,那座翠绿的山竟然被挖平了?我想象不出来,挖平后的山是什么样子,但是有一点我能想象得出来,山不见了,我们村变得开阔了不少,路更宽敞了,我们走在大路上个个喜气洋洋、意气风发。听说现在还在挖,挖山的根,山也有根?我一开始也觉得这新鲜,随后想,人都有根,山也有根,这当然很正常。
小山虽然不见了,但是村子里家家盖上了三层楼的房子,房子里都是现代化的电器,个别人还安装了复杂的曲里拐弯的管子,美其名曰“全屋净水装置”。用石头铺的路结实又宽敞,只是两旁的树很小,据说每年都要重新栽一次,似乎水土不服。以前山挡着外面的世界,现在站在任何一家人的屋顶都可以看见很远处的城市的轮廓,城市若隐若现,一会儿妖娆多姿反射着钻石一样的光芒,一会儿若隐若现神神秘秘,这令人愉悦的感受得归功于村一级干部的独到的眼光,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因为“吃山”,我们村不但富起来了,而且大部分人走了出去,把家安到了城里,省城里,我承认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现在,我总是无缘无故地想起小山村的空气、水。记得儿子小时候有一次晚上发烧,当我把儿子背到村医治仁家的时候,儿子竟然不发烧了,小家伙大拇指塞在嘴里高兴地哼着山曲呢,治仁看着大惑不解地问我:“你给孩子吃什么了?”我说我让他喝了一碗温开水而已。治人嘿嘿笑着说,”你小子比医生能啊,看来我是得改行了。”治仁说肯定是咱们村的水或者空气的原因,他说,你这么一折腾,孩子呼吸了新鲜的空气,加上咱们这水富含硒等矿物质,没有污染,孩子当然不发烧了。我感到惊奇,治仁说,你莫看见我成天关门着吗?咱这儿就没有人得病,我得改行了。
是的,我现在还记得那天晚上的空气是甜的,甜丝丝的像经过层层过滤了一样。
我决定回去一趟,何况,村长治仁在微信里说想我呢,想和我喝一杯。许多伙计都收到治仁的这条微信。现在我们都在不同的城市生活着,想喝一杯都很难,想想从前我们天天在一切打猪草捉野鸟掏鸟蛋,胡吹海谝。我得抽空回去,治仁家的好酒多着呢,你想,挖掉一座山的人能没有钱?家里能没有数瓶好、数条好烟、数斤好茶?“顺便看看咱村的巨大变化。”治仁以前不是这样的,现在他这样说,是不是还想干一届?
没有人愿意跟着我回去,妻子也不愿意。“晕车!”她只甩给我这两个字就坐在空气净化器旁边看起了电视。她以前不晕车的啊,特别的不晕车,不像我那个时候回家晕车去城里也晕车,现在翻过来了。儿子忙碌着,城市这台机器日夜轰鸣运转,靠的就是年轻人的活力在推着它转动,儿子说城市还是有希望的,我觉得不一定。一想到被树叶染成的绿石头,我就想自己得回去一趟,回去看看情况。
坐车很方便的,通往小山村的车虽然只有一辆,一天只有一趟,但是车子豪华上档次,冬有暖气夏有空调,瞌睡了有床,坐烦了还可以支起个牌场。只是车票很贵,司机是治仁的儿子龙娃,龙娃和媳妇经营着这条线路,“咋票价又涨价了?”每一次都有人问龙娃这句话,“嫌贵?叔,不贵的!真的不贵!叔!您一年回自家屋不超过两次,这能叫贵?”龙娃这话说的一车的人脸像被火烤了一样。
我在村口下了车,就是原来的山脚下的位置,现在是一片狼藉,看不见一棵树,大太阳晒着像要把过去照出原型,天不是蓝色的,是灰烬的颜色。石头摸上去滚烫,像刚从火炉里倒出来,小山已经不见了。挖走了一座山我却感到没有想象中的宽敞,心里空落落的,感觉到的是孤单,一般来说“孤单”两个字给人的感觉是周围的地方大,人显得渺小。但是,现在我感觉到的孤单恰恰是拥挤,无处可逃般的拥挤,我站在这么宽敞的地方感到拥挤,我觉得我不是我了,像谁把我挤成了几瓣,好像我靠着的一堵墙。墙倒了,我甩成了几瓣,有些站立不住。身旁的许多大坑,整整齐齐的像挖出的古老的坟墓的样子,那就是山的根吧,山根还是石头做的,但是也许已经不能叫是山了。
远处有几个人影,抽抽乎乎的地朝我跟前走,我迎了过去,紧着走向他们,其实我们是相向而行,我没有必要急,那几个人走近了,“治仁!”我喊出声,我的声音有些发抖像一个弹球在坚实的地面上弹跳并且越到最后一个音节声音越弱,好像我刚才碰见了狼现在碰见猎人一样激动得有些精疲力尽了,”朗朗回来了啊,”,治仁的声音像一块石头扔过来,治仁胖了,眼睛眯城一条缝,从缝里出来的光有几丝还是我熟悉的温度,因为胖身材似乎矮了一截,不过我还是认得出来治仁的,“你瘦了啊。”治人先说我,“得是城里好吃的吃得消化不良了。”治人嘿嘿笑着,脸颊赤红,手指头夹着烟,他指挥着其他几个人抬三轮车上的绿色油漆桶,“速度,速度!”“回来没有事吧?” 他回过头和我搭话,我没有事就不能回来了!我感到可笑,我想说治仁你把村子弄成啥了!我想说,山不见了,你胖成山了!
可我随机看见远处的村庄,一家家,绿旺旺的墙,似乎是用涂料刷的,这都是治仁的功劳啊。
我说,“莫事,看看你活得咋样!”
治仁手指头指着我的胸口说,“变坏了不是?变坏了不是?”然后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我,
“既然回来了,你不要再装自己是城里人了!”治仁递给我一个长长的左右两边带着俩个喷嘴的空心杆子,“拿喷头,还是拽管子?挑一个事干!”
我问了情况,原来他们是准备给石头喷漆,绿色的油漆。
“石头上喷漆,这不是造假吗!”
“这咋能是造假,把墙刷白也是造假,人穿一件漂亮衣服叫造假!你现在的脑子啊,过时了。”治仁哈哈笑着说我,“朗朗啊,你真是不懂审美啊,你看村子的墙壁全部喷成了绿色,是不是很美的感觉啊?”
“这不一样,”我一面把缠到一堆的乱麻一样的管子往顺里摆弄,一面说治仁,“这肯定不一样。”
治仁让人赶紧喷漆,“我和我伙计谝闲呢,你们干你们的!”治仁说这个时候喷漆,漆干的快,效果好!说满共只有三天时间,第四天专家就会坐飞机来检查验收了,说尽量喷的面积大些,不要把一块石头喷的绿旺旺的,那样太假了,要会喷漆。然后转过身问我,你刚才嘟囔啥呢?我说,谁嘟囔了,我是说你这事反正不妥。
治仁说,咋样就叫妥,城里给垃圾盖上绿网网叫妥,给墙上钉上塑料草皮叫妥!把山里的大树搬到城里挂上吊瓶叫妥!
我说,治仁,你咋抬杠了。
治仁说,你有本事和我抬啊。说完嘿嘿笑了,鼻子里拱出来俩股黑烟冲向我。
我其实是喜欢干活的,我干的满头大汗,那些沉重的橡胶管子还是没有完全摆顺,治仁撵过来递给我一瓶水,我看了看标志以为是我们村开发出的产品,治仁看出我的意思说,批发的,名牌山泉水,现在啊,水窖里灌的都是纯净水呢,咱们村人都不喝本村的地下水了,有钱了么,买一车车的瓶装水桶装水做饭刷牙喂猪呢,你说,这不是日子美了是啥!
我哼了一下,一股风从侧面吹过来,一股浓郁的油漆味呛得我差一点出不来气,我脸憋的通红,治仁以为我有啥病,赶忙扶着我要软下去的身子,另外一只手轻抚我的后背,我撇见他脸色苍白,这反倒让我为他有几丝担心。
他看见我平静下来说,朗朗啊,你吓死我了,接着说,给你说实话吧,村长这工作没有啥干的了。说他准备重操旧业当医生。说现在有病的人越来越多,还是顺应大势才对。他自言自语。我心里感到可笑,但是我不知道自己在笑谁,我的笑甚至都没有从心里泛出,只在身子里某处咕嘟了一下,冒了个泡就不见了。
绿石头越来越多,像石头发霉了,发霉的石头长出了一层湿漉漉的菌毛,这菌毛是绿色的。治仁和那几个人在忙碌着,身子抽抽乎乎的摇晃着,也变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