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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婍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0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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姆妈

去江西弋阳,山可以不看,水可以不看,有一个小山村却是必须要看的。

青山绿水间,那个名叫湖塘村的小村庄,一如它的名字那般秀美。

湖塘村无杂姓,全村皆姓方,方志敏便生于斯长于斯。

穿越白墙黛瓦的民居,方志敏故居静静地沐浴着午后的阳光,普通四榀木瓦房显得贫寒古旧了些,与四周簇新的赣派风格小阁楼相比,似更有沧桑的乡村韵味。

放慢了脚步,轻轻走进去。

故居仿的实,建在原址恢复原貌,却不是承载着方志敏记忆的那所房子。方志敏从小生长的村庄中的旧房舍,经过了敌人十多次的焚烧,早已变成废墟瓦砾,这座淬过火的村坊烧了建,建了烧,没有一户人家的房屋是祖上留下的老屋。方志敏家的房子是烧过次数最多的,在这块老地基上,不管经过了怎样的杀烧掳掠,几日后,终有一座茅屋坚强屹立起来。

与茅屋同在的,是方志敏勇敢不屈的母亲。

金香莲,一个很接地气的名字,在任何一个升腾着袅袅炊烟的乡村,都能找到一大把取了这样花花草草名字的乡村女子。

就是这样一个有着柔弱名字的乡村女子,把仅有的两个儿子送去参加革命,后来,大儿子方志敏、小儿子方志慧为党的事业献出的年轻生命,这个穿着土布斜襟上衣,裹缠着三寸金莲的柔弱小脚女人,虽然不会讲人生大道理,却懂得人间大义,面对生离死别,她忍住悲含着泪,选择了坚强与担当。

曾经,她也是钟灵毓秀的江南女子,初嫁到这座风景秀美的小山村,年轻的她,在村边蜿蜒流过的清幽小河岸边,在半盏朦胧的水墨间,浅笑嫣然浣纱洗衣,清纯的眸子里满是迷蒙的水雾。这位朴素善良的乡村女子,把贫瘠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她膝下两男一女,儿子英俊睿智,女儿美丽聪颖,她憧憬着一份衣食无忧,平淡自然舒适安逸的乡村生活。

儿子方志敏在她的期盼中一天天长大了,他却不是那种安于现状的少年,他的目光穿越了眼前的苟且,穿越村边的湖塘河川,看到大山之外的远方,他从懵懂的热血少年,成长为“两条半枪闹革命”的先驱,赣东北革命的星星之火被他在这里点燃,他带领弟弟走上的是一条枪林弹雨的革命道路,那条路上充满荆棘和血腥。作为姆妈,她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却从来没有怨过儿子。

她相信儿子,虽然对他们的信仰和主义她并不完全懂,但是,她觉得,儿子的选择一定是对的,丈夫早早故去,她要用单薄肩头撑起这个家的一片天。

房子烧了,仇恨的火焰烧红半边天。

突如其来的风雨骤然而至,漆黑的夜晚,无家可归的她默默坐在雨中,望着雨中慢慢熄灭的灰烬,她咬紧牙关。在这雨夜,整个村庄到处都是失去家园的人,人们高昂着不屈的头颅,在漫长的黑暗和寒冷中苦苦煎熬着。

她盼着天明,天亮了,便清理眼前的废墟,重新搭起一个能住人的棚厦。

烧了无数次,建了无数次的一间简陋茅屋,既是厨房餐厅,也是卧室和库房,家中养的鸡犬也住在里面。

她是清贫的,无力在废墟上重建一座木构瓦顶四榀住房,当年为了供儿子到南昌读书,她借了人家几十元钱,后来,那笔钱已经利滚利变成巨额债款,债务的重压,不断失却的家园,以及对儿子的牵挂,让这个纤瘦的江南女子娟秀的面颊上早早刻下细细褶皱。

期盼中,有人告诉她,她的大儿子方志敏当上了闽浙赣省苏维埃政府主席,做了大官,肯定能替她还点债务了。她将信将疑,在方志敏婶婶的陪伴下,走了几十里山路跋山涉水去找儿子。

方志敏面对风尘仆仆的贫弱母亲,满心的愧疚:“姆妈,我是当主席,可当的是穷人的主席,哪里是官?饷银嘛,将来会发,现在没有。信江苏维埃刚建立,革命才有个起头,我们每日的饭钿才七分呢!”

她马上便懂得了儿子的难处,安慰儿子说:“晓得了,晓得了。姆妈这一趟没有白来,明白了仔是当穷人的主席,我苦点也舒心啦!”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找儿子要钱。

从此,日子再苦再难,她再也没有张嘴要过一分钱。

因为儿子,她被捕入狱,她信任儿子,儿子的信仰便是她的信仰,任何威胁和利诱都打动不了这个看似弱小的女子,一个甘于清贫的儿子背后,站着一个同样甘于清贫的姆妈,一切的荣华富贵的诱惑在她冰冷的沉默面前,都显得那么底气不足。

无奈,敌人只得将她放回家。

那个阴沉的夏日,一声噩耗传来,小儿子方志慧在率部攻打弋阳碗港桥时壮烈牺牲,那年,他二十六岁。

虽然她知道儿子做的是掉头的事,但是,当这个晴天霹雳突然爆响的时候,她陷入崩溃,忍着悲伤,埋葬了小儿子,她木然坐在茅屋中。

还没从失去小儿子的悲伤中完全挣脱出来,两年后的初秋,湖塘村的墙上贴满方志敏的照片,言说“土匪”头子方志敏已被枪杀。

触目惊心的照片就张贴在那里,那是她的敏崽,她现在唯一的儿子。

如同五雷轰顶,她顿时昏死过去。

醒来时,已被人抬进茅屋,当地的几个游击队员坐在她身边,他们悄悄告诉她,不要相信那些照片,那是敌人造谣,方志敏根本没有死,他带着队伍离开了这个地方,不久就会回来的。

她信了,她相信她的敏崽不会死,于是,她重新振作精神,带着年幼的孙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等啊等,等着儿子回家。

从青丝等到白发,十四年的光阴慢慢逝去,她变成一个沉默孤独的老人。这漫长的岁月里,她每天睡在一把高木椅上,严寒的冬夜,脚下放一个火笼,倚在祖传的那把黑漆硬木靠椅上昏昏沉沉睡去,如果夜晚儿子回来了,她可以第一时间便看到儿子。

她不借债,不讨饭,不接收任何救济,再苦再难不掉一滴眼泪,她知道,儿子心目中的好姆妈,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寒往暑来,等到了新中国前夜。

江西解放了,村子里来了解放军,她想,也许儿子该回家了。

那些夜晚,她睡不踏实,不断被各种声音惊醒,一声犬吠,一声鸡叫,哪怕一声夜鸟的呢喃,她也能立即醒来。

那个黎明,终于等来一位穿军装的解放军,她还没看清来的是谁,那个军人已经跪在她脚下:“娘,您儿子回来啦!”

一切仿佛是梦境,她紧紧抱住儿子,忽然感觉哪儿不对,儿子从来不叫她娘,只管她叫“姆妈”,这个人分明叫的是“娘”啊。她看仔细了,那不是她的儿子。

那位军人是一位解放军团长,中央首长嘱咐他,解放到江西时,一定要找到方志敏烈士的亲属,现在找到了,他要替方志敏叫一声娘。

从团长那里得到了证实,儿子真的已经牺牲了,十几年前就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她放声大哭,积攒了了十多年的泪水,汹涌而出,那悲怆的哭嚎惊醒了湖塘村的黎明,人们从睡梦中醒来,一起陪着她默默落泪。

解放了,终于可以过上舒心的日子了,人民政府接她到南昌居住,她心中还是留恋湖塘村,留恋搭着茅屋的那块祖传的地方,在那个地基上,按照老房子的原貌,政府帮着建起一座房屋,她总喜欢回老家住着,抚摸着那些旧物件,旧器具,那上面有儿子留下的气息,搜寻着记忆碎片中关于儿子的点点滴滴,她便隐隐感觉,儿子还在。

她老了,变得越来越喜欢回忆过去的事情。

除了那些留着旧时气息的老物件,她一直珍藏在身边的还有一块勋章和一枚印章。

勋章是建国初年的春天,谢觉哉代表党中央来看望她,亲手给她戴上的。

印章是江西省长邵式平托人帮她刻制的,那是一枚刻有“方志敏印”字样的木图章,当年,儿子曾经送给她一枚同样的图章,被敌人烧房屋时烧掉了,接过邵式平送来的这枚图章,她忍不住老泪纵横。省长说,凭这个图章,可以到省政府有关部门领取物品。她把印章珍藏起来,却从来没用它领过一分钱一件物品。

儿子为了革命清贫一生,她不能给儿子脸上抹黑。

儿子有儿子的信仰,姆妈有姆妈的风骨。

人们说,她一个真正的英雄的母亲。

人们说,她的家是一个满门忠烈的家。

儿子抛头颅洒热血打下的红色江山越来越美好,她却视一切荣誉和待遇如云烟,依然过着平淡的日子,像所有乡下老太太一样,穿着带大襟的布衫,脑后紧紧梳着发髻,踩着一双三寸金莲忙里忙外。

闲下来的时候,她会想起她那一双为今天的安逸生活献出生命的儿子,然后变忍不住长叹一声:若是他们活着,该多好!

保持清贫本色,传承清贫家风,她以淳朴的理念,坚守着自己的那一方阵地,直到生命最后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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