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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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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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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谚里的人物

农谚里的人物

李 汀

 

夹尾巴狗

农谚:做狗可以,千万别做夹尾巴狗。

记起第一次进城的经历,我会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暗暗发笑。

可能是10岁,也可能是9岁。我走出乡村,到县城文教局工作的二爹家作客。整整走了4个小时的山路,我背一个竹背篼,给二爹家背了一只花母鸡,我一学期的学费就背给他了。母鸡蹲在背篼里不自在的时候,就使劲扑棱一下身子。母鸡不知道要进城,它要是知道的话,不晓得它有没有我那么兴奋。

一路上,我都在甜蜜地想象着。不晓得城里是啥子样粉儿哦。像乡村的田野东一块麦子,西一块油菜地吗?像乡村的那个土院坝,一到天黑,就有蹲在院坝里喝老鹰茶摆条的,一会儿就座满一院子,有拿着蒲扇的,有抱着小孩的,有端着饭碗四处走的,还有坐在黄连树树杈上的光屁股娃儿……咋会像乡村这个样粉儿呢?城里就是城里。我脑壳都想疼了,都没有想出城里的样子。最后,我干脆不想了,反正我要进城里去。

一路上,花母鸡很安静。它肯定不知道我是背着它进城。我很想知道它在想啥。它蹲在我的背篼里,难道就不想与它朝夕相处的红公鸡吗。那只红公鸡可够意思了,寻找到一只虫子,舍不得吃,会吐出来让给花母鸡。那只红公鸡可护着花母鸡了,我家黑狗莫事干撵花母鸡的时候,红公鸡会跳到黑狗面前,竖起全身的羽毛,跟黑狗干一场。那只红公鸡可像一个大哥了,牵着花母鸡进麦田、逛菜园,甚至去老屋后的那片树林子幽会。花母鸡想到这些没有?要是想到了,它一定会很悲伤。也许,它在流着悲伤的眼泪。那只红公鸡发现花母鸡没在了,它一定会四处寻找,一定会歇斯低里撕心裂肺的呼唤。它一定会去那片曾经温馨的树林子寻找,一定会沿着遗落在麦田的脚印徘徊,一定会去那些沟沟谷谷呼唤。想着这些的时候,我笑了一下。我在想:一只母鸡和一只公鸡的分别原来是这么的情深意长。

一路上,想这些莫名其妙的。4个小时的山路,我走得异常轻松。二爹在进城的路口接我。城里的人真多啊,比村头那个院坝里的人多多了。有骑自行车的,有坐拖拉机的,有推着自行车走的。二爹领着我在街道穿过来穿过去的,我的头就昏了,搞不清楚方向了。村头的路交错纵横,我总能找到,一进城里,我就犯昏。生长在乡村,大约是一件尴尬的事情,进城了脑子里还走不出乡村的那些粪疙瘩。走着走着,路也不会走了。我生怕我的背篼撞上城里人的眼光,那种冷冰冰的眼光,那种藐视的眼光。

二爹牵着我的手说:大方点,不要像山沟沟里的夹尾巴狗。

我没有申辩。我知道,我一说话,那些城里人又会投来轻视的眼光。

终于,穿过一条小巷,到了二爹的家。他们家住三楼。我把竹背篼放在门口,轻声喊了一声二妈。二妈用鼻子答应了一声。我瞟了一眼二妈的眼色,好像不是很高兴。二妈很洋气,头发卷成了爆米花。这时候,背篼里的花母鸡大概是蹲累了,不争气地叫唤一声,把背篼弹倒了。一堆鸡屎撒在了二妈家门口。二妈有些生气:快点弄起走。我不知道她是说把鸡屎弄走,还是把花母鸡弄走,还是把我弄走。反正我的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站在门口,望着那堆鸡屎,望着背篼里的花母鸡,手足无措的样子。

一下午,我就坐在二妈指给我的沙发,没敢挪一下位置。看着那满当当一书架的书,我试了几次,想走过去看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动。看着一个圆形的小鱼缸,养着一两只鼓眼睛、红尾巴的鱼,几次想过去瞅瞅,只有眼巴巴望着,没有敢动。一台黑白电视,放着《武松》,我盯着电视画面,情节一点也没有看进去。倒是二妈一会儿大声地笑,一会儿悠悠地叹气。黑白电视的牌子,我倒是记住了:牡丹牌的。

吃过晚饭,我就早早上床睡了。我没有想到,那一夜,我尽是那么的不争气。一个梦让我惊醒的时候,我才知道闯祸了——尿撒床上了。就怪那个梦:我梦见自己走进了一个山谷,好幽深的山谷,到处是人,人山人海。我的手不知道咋放了,我站在一个山谷的石头上。石头上站了许多的人,好像有我进城时看见的那个骑自行车的女的,有推着自行车走的男的,有提着菜篮子的老人,有红着脸蛋的小孩。我们都挤在一个山谷里。这么多人在一起,撒尿的地方都没有。我想到这些的时候,尿胀了,到哪里找一个地方?我穿过人群开始快步走,可怎么也走不出人群。这些城里人放声大笑,我更加着急了。我拐进一片树林,好像没有人跟着。我站在一棵松树下,舒服舒服撒了一泡热尿。撒完,我耸了耸鼻子。刚转过身,一群城里人站在我身后笑。我顿时无地自容,一惊,梦醒了。

梦醒了,我的尿没有撒在松树上,却撒在了软软的床上。我再也睡不着了,把屁股暖在尿滩滩上,我想天亮的时候,也许就暖干了。哪晓得天也不争气,天亮的时候,我还是没有把尿暖干。我赖在床上,假装睡着,打着呼噜。我听见二妈在抱怨:一大早上,还不起来?我闭着眼睛,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我用手使劲扯着自己下面的小东西,恶狠狠地骂:他妈的,真不是个东西。

赖在床上也是不行的了,二爹喊醒了我。我磨磨蹭蹭,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我——我——把尿涡床上了。

二爹还是听清楚了,或许他已经猜出来了。他脸一黑,马上又一笑:快点起来,拿出去晒起。

那天,二妈一直黑着脸,我也黑着脸。二妈说:缩脚缩手的,一看就是个夹尾巴狗。我知道她是在说我,我有些气愤,我拿过背篼,背起就要回家。二爹怎么劝我,我也要回家。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遍又一遍地说:夹尾巴狗咋了?夹尾巴狗咋了?就是一个夹尾巴狗又咋了?在村庄,那些夹着尾巴的狗不咬人,守着一处院子,多安详的样子。那些夹尾巴狗不会讨好主人,不会摇着尾巴舔主人的手掌,即便是重重地挨上一脚,也都是夹着尾巴跑得远远的。想着想着,我狠狠吐了一口唾沫。我把背篼斜挎在肩上,吹着口哨,走在山间小路上。我轻松多了。

岁月如梭,当年那个夹尾巴狗冲进了城,早没有先前那些胆怯。城市多彩的霓虹灯里映照着他忙碌、疲倦而焦灼的身影。

 

梭叶子

 

农谚:你个梭叶子女人。

整整一个夏天,乡村的寂静淹没了蝉的鸣叫。

这天黄昏,夕阳的光辉染满了山坡。蝉在此起彼伏地叫着,我在屋后包谷地里扯猪草。那些肥猪草长满了整个包谷林。一把肥猪草刚扯到手里,就听见有人在骂:

你个不要脸的。偷人去了吗?牛吃庄稼都不晓得。我的包谷苗苗还没有结米米呢,就叫你的牛啃得莫得了。

又是牲畜把庄稼糟蹋了,两家的女人在骂架。隔着一片树林,一个女人站在山坡上骂,一个站在山坡下冲着山坡上的女人骂。听见骂声,我从包谷林往外走了一下,以便听得更加清楚。蝉的鸣叫被骂声淹没了。我背篼里的猪草才刚刚垫了一个底。母亲反复叮嘱过我:不要扯一背篼的肥猪苗,猪不吃,要混合着扯一些其他的猪草,比如水麻子叶叶、荞苗子、苦麻菜。乡村是寂寞的,能听一次骂架,我感到非常新鲜。我歪起脑壳听。

你个舍物,偷人又没有偷你家男人,你急个毬啊。

一家一句的对骂,夹杂着牛都踩不烂的脏话。我在心里笑,这偷人也是乐事啊,好像另一个男人就不值得她偷一样。

接下来,两个女人骂的风格,换成了另一番比赛:

没看你那个样粉儿,偷老娘的男人。老娘不像有的人跑到马鞍山去找个秃子。

本来,是说牛吃庄稼的事情,骂着骂着,就说到女人和男人身上去了。夕阳西下,彩霞满天。多好的一个下午,那些野桂花在泛着悠悠的清凉芬芳,那些蝉儿在枝头唱着无忧无虑的曲儿,那些溪水在缓缓流淌。这夏天的乡村,是多么富有诗意和引人遐想。可是现在,这两个女人,一个是张瘸子的胖女人,一个是杨秃子的矮女人,搅得夏天多少有些烦躁。

你那个样粉儿好看,黄桶粗的腰杆。秃子咋了,总不像嫁不出去了,整个摆摆在身边。你个卖痞的,卖嘛也卖个好点的塌塌(地方)嘛。

我感觉实在有些难听了,一些敏感的骂词随时冒出来。我不怕,我确信蹲在包谷林里没有人看到我。即便那些蚂蚱看见我,它们也不会告密。即便那些蝉儿看见我,它们也不会唱进歌词。即便那些小草发现我,它们也不会背叛我。我蹲在包谷林,看着这两个女人的战争怎样结束。

你个梭——梭叶子哦。你男人莫法了,抱个青杠棒闯嘛。

这一句很厉害,叫骂声升级了。我想,那个矮女人会跳将起来,指着山坡下的女人骂,声音已经沙哑,但顺风而下穿过树林,冲下山坡,一定会把山坡下的胖女人打个踉板。

老娘抱个青杠棒咋了,总不像有些人跑到人家屋后草堆堆里躲起,不敢见人。

胖女人显然有些气短,加之她的话要冲上山坡,那些话在山坡树林里打了几个转转,到达山坡上的矮女人那里,杀伤力已经大为减弱。

你个梭叶子。你个不要脸的,你个死了没人埋的,你个驴日出来的,你个偷人都没人要的……

矮女人在顺事扩大自己的有利位置,她站在山坡上。她可能是移动了一下位置,站在了一个更加显眼的地方,以便很好地看山坡下女人的表情。风这时候给她帮了很大的忙,她不用跳将起来,她只需要稍稍用力,骂声就会弹到山下去。

胖女人接住话头,骂声总是叫风吹了回来。

你妈的婊子,你妈的不要脸,你妈的烂鞋一双……

本来,牛偷吃庄稼,也不是一件大不了事情。可是叫这两个女人,把这美好的一个下午折腾的支离破碎。最可恨的是我的一下午都耽搁在包谷林里,我的猪草背篼还是空的。我退回到包谷林里,我要扯猪草了。那些圈里的猪还饿着。也不管是不是肥猪苗了,我胡乱抓扯着。青草也扯,苦麻菜也扯,酸酸草也扯。夕阳已经落山,村庄的炊烟已经升起。我侧耳听了,两个女人的骂声已经消失。不知道是谁宣布结束的。其实,也不需要谁宣布。一个女人不开腔,另一个也只好悻悻而走。虽然骂意还浓,也只有骂几句自己能听见算了。必定还是要给家里做夜饭的,挨一顿男人的骂是划不来的。

扯了松松的一背猪草,穿过刚才两个女人骂架的树林子,我不仅多看了两眼。一棵枫香树下,矮女人站在那里,折断了好多的枫香树叶片,那些带着浓烈香味的叶片,一定刺激了她好多的思维。她一边骂架,一边撕扯着那些叶片。也许,她把那些撕扯的叶片嗅到鼻孔,一边猛烈地吸着枫香味道,一边跳动着。多好的味道啊,暖暖的,甜甜的,柔柔的,这种味道能穿透人的心脾,抵达人的血脉。她们骂的“梭叶子”就是这种味道吗?这是多么好的一种味道啊,一定是一种可以迷惑男人的味道。

走下山坡,我看见胖女人站的位置:一个小石头旁,多么卑微的一块石头,和一个女人站在一起。那个石头一定使了好多的劲,尽管那个女人站在山坡下吃了不少的亏,但那块石头一直站在她的身边,不离不弃。其实,那块石头多像她家里的那个男人啊,一声不吭,默默无闻地照看着她。尽管乡村女人骂架,谁也不去劝架,但这些石头会默默守望着她们,直到她们把一场架骂完,回到家里。

这绝对是乡村骂架的场合。骂了就骂了,第二天,石头还在那里,枫树也还在那里。

没有在那里的,只有帮倒忙的那些风。

后来,我终于知道“梭叶子”的意思了,一个乡村骂架场合频繁出现的词语。但是,我真的只相信那“梭叶子”就是一种带着浓烈气息,可以迷惑男人的味道。

 

闷墩儿

 

农谚:闷墩高的人儿。

那天两个女人骂架后,我知道杨秃子的矮女人姓廖。

一天,我在屋后割草,给我家那头老黄牛割茅草。突然,张婆婆和杨婆婆走到我割草的山坡下小路边,停在那里摆条,她们没有看见我。我站在山坡上看见她们,看得一清二楚。她们摆的话我也听得一清二楚。

太阳不大,很暖和,照得青青的茅草发光,照得我手上的镰刀发光。两个老太婆靠在土路坡坡上,说着话。开始是说家里的事情。张婆婆说:我家那个媳妇爱睡懒瞌睡,儿子也跟着睡。哎,饭做起了,等他们好久都不起来。喊也不好喊得。

杨婆婆接着说:啊,都差不多,我家里那个半晚上不睡,白天又睡不醒。哪像我们那个时候当媳妇儿哦。

两个婆婆点燃了烟。《春燕》香烟。我看见那个烟盒上有两只飞翔的燕子,有一枝绿绿的柳枝。春燕两个字是红色的。互相点燃香烟后,杨婆婆把《春燕》香烟重新装到里面一件衣服的口袋里。边抽烟边摆。

杨婆婆:听到说没有?杨秃子那个闷墩儿和村长好上了。

张婆婆和我一样惊讶:没听说呢,没听说呢,你是说那个姓廖的媳妇儿。看样粉儿不像啊,不像啊。

不是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嘛。人哪里看得透。杨婆婆好像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她肯定地说。

那倒是,杨秃秃对她不坏啊。杨秃子知道这些事情不?张婆婆有些担心事情败露。她们哪里知道寂静的天地之间还有一个割草的少年,在她们背后偷听了她们的谈话。我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赶紧低着头割草。哪晓得,一刀下去,没割了茅草,刀划到我左手大拇指头上,削去了一大块皮肉。顿时,我的手鲜血直流。我赶紧坐在茅草里,捏着手指,抹了一细泥土在上面止血。然后,用麻柳树皮包扎起来。

我的手指痛苦着,我茫然看着夕阳里的两个老人。

张婆婆继续说:其实,这些事情谁也说不清楚。

杨婆婆好像不赞同她的说法:这种事情会害了两家子。杨秃子知道了,他那个性子,咋受得了?

两个老婆婆在担心自己家里的事情,也在担心这个村庄。她们想这个村庄是安详的,多好;她们想这个村庄是平静的,多好;她们想这个村庄是发达的,多好。所有这些好,她们都想。所以,她们走在村庄的路上,格外小心谨慎村庄哪里出一点儿错。

回到家,我心里乱糟糟的,有点气恼,又有点悲哀。为自己那不争气的手指,也为那个矮胖的女人——闷墩儿,那天我不是白为她担心了。虽然那天她没有骂赢那个女人,但我心里为她鼓不了少劲。看来,一个女人真的堕落了。

想到这里,我痛苦极了,好像整个村庄都在堕落。

我问母亲:我们的村长是谁呢?

其实,我是知道村长的。我希望我能从母亲那里得到村庄没有堕落的信息。

小娃儿家家的,问村长干啥?母亲不想告诉我。

村长可以跟任何一个女人好吗?

母亲惊讶了:你又听见了啥子,小娃儿不要乱说话。

我不再开腔了,我从母亲担心的眼神里,看见这个村庄正在堕落。那天夜晚,我在外面晃荡了很久,我心情沮丧抑郁。

一天母亲叫我去杨秃子家里借麻绳,那种捆猪用的麻绳。我家的一头猪要捆绑去镇上卖。我很高兴。我要看看那个堕落的女人。到了杨秃子的家,看见了那个矮胖的女人,我的眼光追随着她。我感觉她并不矮,只是有些胖。她正提着猪食桶给猪喂食,她笑着,满脸的桃花。满脸桃花对我说:这不是李家地的那个大公子嘛?

我点点头。我还看见她把一头长发,细致地盘在头上。这那里像一个骂架的女人?像什么,我一时想不出来。杨秃子把麻绳找给我,笑着说:想什么呢?小家伙。

我笑了一下,拿过麻绳像逃一样跑了。

仅仅就一个月时间,我从学校放星期天回到家。一进村子,我就听到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杨秃子跳河自杀了!

事情怎么这么突然?杨秃子跳河的那个地方我去了。夏天我们经常洗澡的地方,我不知道那么一点深的水咋把杨秃子淹死的。杨秃子摆在河坝石头上,眼睛睁着,脸青紫,挺着一个大肚子,他一定喝了不少的河水。我感觉那天河水减少了不少。我看了一眼,不再敢看第二眼。我眼前反复是那天借他麻绳的笑脸。对了,还有满脸的桃花呢?我四处张望,满河坝,我都没有看见廖闷墩儿——杨秃子的老婆。我在心里话一遍又一遍地问,她到哪里去了,她到哪里去了?

原来,廖闷墩儿和村长好上好久了,那天,廖闷墩儿与杨秃子吵架,闷墩儿赌气要离婚。杨秃子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于是吵过,把坡上的牛赶回圈里,把猪喂了一遍。围着房子走了一转,就走到河坝里。走进河水里,就没有起来了。他一定是憋了好久的气了。

杨秃子跳河了,廖闷墩儿和村长去了新疆摘棉花。我的村庄村长的位置一直空了好多年。村长没有回来,那个满脸桃花的闷墩儿女人没有回来。新疆的棉花一定很温暖,白花花一片。

许多年过去了,我一直不明白,满脸桃花的女人咋就不想故乡,就不去看一眼,看一眼那个河坝。

 

马浪荡

 

农谚:十处打锣,九处有他,一个马浪荡。

村庄很大程度上是美好的。它的空气是新鲜的,浓酽酽弥漫在村庄上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牛屎、油菜花、尿液、青草混杂的气息,那些轻巧、清爽,有动作的风和气息,在村庄四处游荡。它的阳光或者月亮是透明的,亮晶晶的透过密实的树叶照在小路上,照在炊烟上,照在田野上,照在男人女人的身上,斑斑点点,一闪一闪的。走在村庄里,会有许多的慵懒和出奇的好脾气,微笑会很自然地流出来,流向村头的溪水,流向满怀好意的山头。

我确认村庄里不只他一个浪荡者,我也是一个浪荡者。十处打锣,九处有他。在一个喜庆的上午。村庄一户人家的喜酒,我在人头攒动的人堆里,总能找见他。他和一伙人在一个方桌上喝酒打牌,脸已经喝得通红,在柴火的映照下,红好像要从他脸上红下来。他不是村庄的唢呐手,但他能跟唢呐手谈在一起,他一遍一遍给唢呐手灌酒,灌着灌着,唢呐手就吃不消了,就开始吹奏,带着醉意的吹奏,仿佛村庄也喝了二两酒。他不是支客,但他跟在支客身后,跟着吆喝:上菜的快点;让开,油烧背了;擦桌子;客人到了找烟了……搞得支客只好提高声音,团团转转地跑。我注意到,其实主人是喜欢他的。好多主人莫法说出口的,他都帮着说出来了。他像一只忙碌的蜂子,这里叮一嘴,那里停一下,看着不顺眼的,他都替主人喊出来。这时候,他红通着脸在打牌,一会儿,他会站起来走到人堆里,看看火旺不旺。

我盯着他喝红的脸,我知道浪荡在村庄也是一种幸福。比如,这时候,我走到一堆干包谷秆前,看着那些干枯的叶子,被风吹得嗖嗖嗖的响,那感觉自己竟像一捆干包谷秆。站在村庄的土墙边,看着过往的行人,看着那些悠闲的狗,寂静、心宽。让那些无所事事的野风过去吧,让那些刚刚出头的太阳照来吧,让那些晶莹莹的露珠下床吧,让那些停歇在枝头的蝉儿安静吧,村庄在举行盛大的结婚典礼。其实,这些都不用告诉它们,它们已经从空气中得到消息。像村庄的一面土墙,这时候已经挂了许多的红绸子,土墙很高兴,一高兴就惹出来一窝大黄蜂。那种有着光滑身体,性感细腰,修长双腿的大黄蜂,它很漂亮,拴着一条黑黄相间的环形长裙。大黄蜂密密麻麻飞出来,嗡嗡发出声音,在土墙周围飞翔。蜂巢筑在挂红绸的一处土墙小洞里,一个圆柱形的,有土碗那么大小,挂在土墙的小洞,可能是有风,蜂巢在一荡一荡的。

他红着脸走过来,手上拿了沾了煤油的一把麦草,戴了一顶草帽,他说:看我咋收拾它们。说着,就顺着土墙搭了梯子上了土墙。到了蜂巢边上,它点着了麦草,把燃烧的麦草送到土墙小洞里,那些没有来得及飞出来的大黄蜂烧死了。他立在土墙上咧着嘴笑。哪知一条黄蜂飞过去,照他红彤彤的脸扎了一下。他大喊一声,从梯子上下来,双手蒙着脸说:遭了,遭了,遭赘了一下。他拿开双手,顿时脸肿了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叫人使劲捏了黄蜂扎的地方,涂了碘酒消毒。完了,他又穿梭在人堆里。

有人开玩笑:那蜂子怕是母的吧,亲了那么大一口。

他咧着嘴笑。背地里,人们都叫他马浪荡,我一直想不明白。他不姓马,姓杨。难道是说他像马一样浪荡吗?哦,村庄那些马,脖子上没有缰绳。它们放牧在山野里,啃那些树芽,吃那些野草。集大地之灵气,吸万千之精华。它们想叫就叫唤一两声,想在山间小道上撂几蹶子就撂几蹶子。那年月,村庄的马是村庄的神。一两匹马隐在村庄的山野里,叫唤一两声,所有村庄的人都会停了手上的活路,望望山野,望望山谷,接住那一声又一声马的嘶叫。他们一定会从马的嘶叫中知道那是谁家的马儿在叫,那是谁家的马儿在山野的白果树下叫唤。马是浪荡的,村庄的树林里,村庄的山野里,村庄的溪沟里,一定能找到一两根马的鬃毛和马尾巴。那种光亮的鬃毛,停在树梢上、花朵上。要是去一根一根捡起来,一会儿就会捡一把,拿在手里,那种光滑,就像抚摸着一种丝绸的感觉。

马浪荡确实不像一个庄稼人,他的庄稼只管种下去,没见他经管。人家是点麦子,他是把麦子撒在地里。人家的麦子要浇灌三四遍粪水,他的麦子长在地里就长到地里。他成天在村庄浪荡,这家去聊几句,那家去坐一下。人家在地里做活路,他站在地头跟人家聊。他会浪荡掉一个上午,就那么在乡间小路走着晃着。走累了,在村庄小路上,就着一株野花或者一棵树撒一泡热尿。阳光熟悉他,野风熟悉他,小路更是认识他。有时候,我很羡慕他能像一架犁一样,在村庄的角角落落翻耕。他能最早知道春天上了树梢,雨水从山岩翻过来。

要是记性还好的话,我一定不会忘了他那一次的浪荡。夏天,我们几个青勾子娃儿在河里洗澡,他站在河坝看消磨时间,我们不理他。狗娃子在河里扎谜儿跟头,一个两个,接连几个的往河里扎,扎下去,就摸我们的脚杆,摸我们下面的小东西。扎到第四个的时候,下去还久都不见他起来,我们都认为他在装怪。他衣服也不脱,跳到河里一把把狗娃子拉了上面。拉上来的狗娃子半天才缓过气来。我们都问狗娃子咋搞起的,狗娃子半天才说了一句:哪个——哪个拉到我的脚杆了?他笑吟吟地说:是女鬼,一个女鬼哈。我们都笑了,只有狗娃子不笑。看来刚才是把狗娃子吓倒了。

记得那年夏天过后,他就从村庄消失了,去了南方打工,给一家玩具厂当搬运工。这时候,村庄不习惯了:马浪荡荡呢?马浪荡荡呢?问过后,就摇头:哦,去打工去了。老人都说:那么爱村庄的一个人,说离开就离开了,这村庄还有啥意思?

我也在想,那么喜欢在村庄浪荡的一个人,咋就习惯呢。真的,他就不想想这个村子,不想想那些他浪荡的田坎和小路?我相信,在南方城市一定不会叫他做一个有关村庄的梦,他离开村庄,也就把那些浪荡抛弃了。不抛弃行吗?

后来,我始终在想,那些渗透他骨子里的浪荡,说没也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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