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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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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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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镇是我生命中的一条暗河


 

 

199110月我成了一名乡镇干部。

那时候,我的驻村领导邱乡长经常带领我下乡。在下乡的路上,邱乡长总问我:“习不习惯乡下生活?”我说:“习惯。”他又问:“对乡里有啥看法?”我说:“没啥。”我就是有啥看法,我想我也不能说。邱乡长一定读懂了我的心,他也不深问。我们就那么一前一后地走在山路上,我总是用最简节的词语约束他的问话。山路很远,晚上要在农人家里住下。吃过晚饭,不通电的夜晚,没有其它事可干。他却兴致颇浓地与农人海阔天空地聊天,或者是就着煤油灯打长牌。我就那么静静坐着。农人家里的床辅不多,我就与邱乡长睡一床。如是冬天,他把我离他远远的腿杆挪到胸前抱住,暖着。我不习惯地要挪开,他紧紧抱住,说:“这样热和。”他的脚就在我肩膀边伸着,臭烘烘的,我才懒得去抱它。我睁着眼望着黑洞洞的乡下夜晚,脚下暖融融的,一会儿竟进入了梦乡。

邱乡长的家在另一个小镇乡里。平时他很少回家,住在小镇上。小镇他也很少住,把我叫上与他下乡,住在农人家里,他说:“这样不愁吃喝。”他懂烧瓦技术,一天,他带我到了一户最贫困的农人家里。他接过农人的劣质香烟,咝咝吸着,一连串的香烟还在他嘴边萦绕,他便咧嘴对主人说:“这么穷,学不学门技术?我教你烧瓦技术。”主人高兴得不得了,借回鸡蛋给我们煮了两碗煎鸡蛋面。面是主妇趁擀的,酒是自家用苞谷酿的。旁边站着的小女孩不时往我的碗里瞅,他把一碗面让给女孩,自顾饮着苞谷酒。主人很生气地骂女孩,邱乡长虎着脸阻止了主人,主人不好意思地站在旁边搓着一双泥手。邱乡长要教烧瓦技术给这家子,他带我经常去。他还问我:“学不学?”我坚决说:“不学。”他笑笑又说:“你恐怕学不会。”我没有理他。我没学烧瓦技术,却也累得直不起腰。他叫我帮他合泥,帮他担水。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小镇邱乡长毫不张扬的带我,不单是所谓的培养我,有许多东西只能用“感悟”两个字来说。或许说在静静的感动之中,我不自觉地完成了一种改造。我知道这种改造是来自内心深处的。

年后,撤乡建镇,原来撤消的乡组建成镇上的办事处。从乡上合到镇上的干部都不想去办事处,感觉是遭贬了才到那地方去。当时办事处主任站在镇大门口,把他一直戴着的那顶黄军帽往上揭了揭,露了一点他的秃相,笑呵呵地说:小李,我要你去办事处了。”停了停,他又说:“这是铁板板钉钉子的事了,明天就去报到吧。

他走出大门,跨上那辆加重自行车,两脚欢快蹬起消失在小镇街头的时候,我还立在镇政府大门口,遭雷打一样在那里一动不动。

第二天一早,我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我骑着一辆自行车去办事处报到。自行车后座上载着我一麻袋衣服,一麻袋书籍。那是我在小镇的全部家当。经过小镇水电站,我把自行车停下来,看水渠里那清澈的河水,我清晨的影子印在水里,被河水得很远很远。河岸的巴茅草已经扬花,摇晃着花穗子。水楂子已经红透。

我把自行车铃铛按得山响,进了办事处的院坝。没有人,几只鸡在乡政府院坝里悠闲地散步。院坝已经长满荒草,那种铁旋草,根深,很顽固地挤满了院坝。两三棵苹果树已经衰败,叶子已经落光。乡政府是个撮箕口样式,有两个台阶。台阶上是乡政府办公和职工住宿,台阶下一边是广播室,一边是酒厂。

我走上台阶,看见主任把黄军帽摘下来在晒太阳。他没有忌讳自己的秃相。见我上了台阶,笑呵呵地招呼我:“噫,这么早?”

我没有开腔,自顾把自行车往里推。他又说:“你的住宿就在我的旁边。”说着,解下钥匙给我。我打开房门,一股霉气直往我鼻子里钻。我冲了冲鼻子。一间房子隔成了两间,通常里边是睡觉的,外屋就是办公的。我进到里屋一看,黑幽幽的。我就拉过门把里面那间锁了,开始打扫外屋的卫生。拖地,抹灰,整了一上午,总算整规一了。一进门的左边是一张床,我挂了蚊帐,被子叠成豆腐块,床单整洁得一尘不染。床头一张条桌,上面摆了我的常用的书籍。进门右边是个洗脸架,摆了两个瓷脸盆在上面。挨着摆了一张长靠背椅子。进门正对面我摆了两张长靠背椅子,和一张长茶几。这就是我在办事处的家。所有整理妥当后,主任进来了。他说:“不错嘛!整得很整洁。”

我敷衍地笑了一下。接着,主任给我安排了工作,负责办事处办公室工作。这时候,我才知道,办事处除了主任和我,还有财政所人员英,广播站广播员平,计生服务人员芳,办事处驻村干部洪。还有一个临时人员就是主任的爱人芬,负责我们的伙食。

主任爱人经常要回家经管庄稼,伙食团又不能停。她就交代给我,把每顿要做的饭列成单子给我。叫我帮她煮几顿。她是主任爱人,她安排的,就等于主任安排的。我答应了。

做完饭,我就回寝室。呆在寝室看书杂七杂八的书都看。看累了,就编新闻稿子。年底了,就写办事处农特两税任务完成好,办事处干部背包下乡服务基层减负担。秋收的时候,我就写办事处大力抓秋茧生产,办事处粮食市场繁荣,等等。春种的时候,办事处致力发展蔬菜市场,办事处大力抓农业产业结构调整,等等……

主任爱人芬在广播站台阶和乡政府台阶的一米宽空隙间垒了一个猪圈。养了一头黑猪仔。黑猪仔经常拱翻圈门去乡政府街上溜达。芬每次找回来总要抱怨几句:“这家伙硬是跟我家小子差不多,停不下来。”她说,就怪猪仔捉回来的时候,是他家那个小子第一个接的它。它也染上那臭脾气了。她还说:当时咋不是你接这猪仔的,要是你的话,这猪儿就文静的多了。我懒得理她。不过,真没见那猪仔停过,进圈了,它也总是把圈里的土翻了又翻。芬不在的时候,我煮完饭,还要帮她喂这猪仔

芳见我喂猪,总是远远望着我笑。我见她笑,我也回她一个笑。远远站着,我会突然发觉,其实芳还是挺美的。

我不知道,我在芳心里是怎样的一个样子。不知一个提着猪食桶的男人在心里美不美

我照例每天早上打扫办事处院坝,然后是打扫办事处办公室。办事处吊牌就挂在办公室门上,我进办公室身体要靠一下吊牌,吊牌碰到墙上,要“哐铛哐铛”响上一阵。抹完办公室桌上的灰,我要把吊牌擦一遍。白底黑字在早晨的阳光里格外清晰。

办事处厕所是个旱厕,我每天要用水管子冲洗一遍。程老板酒厂没有厕所,要到办事处上。他见我冲厕所总是说:“嘿,你打扫得赢啊,办事处干部还是排个表,轮流着来哦,酒厂也每周打扫一次。”我只是笑笑。接下来,他每周都抢在我前面打扫一两次。好多次,我是看他自己放完水后,就拿起墙边的水管子把厕所顺便冲洗一遍。

有时侯,我也走出寝室,到办事处周围转转。走下办事处台阶,就看见酒厂的几个零工和程老板的女人挤在一起在打麻将。程老板没有打,他在酒厂忙碌。零工们为了一两块钱,争得面红耳赤。一抹太阳照在他们的麻将摊上。牌与牌碰击的声音很响,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一会儿叫喊着说摸错了,一会儿欣喜地叫自己胡了。阳光在他们脸上晃动了几下,他们也没有意识到阳光的明媚。仿佛不是时间问题,他们有的是时间和阳光,不会为了阳光的晃动而起身去做点其它什么。

我不会把一上午的时间浪费在看他们娱乐上,我车转身走出了办事处撮箕口的房子,向左拐走百十米,就是原来乡粮站。粮站都比乡政府的房子气派和洋盘。粮站马站长叫我进去喝茶。水泥地板拖得一尘不染,沙发坐上去很软和。14的彩色电视机在放《白娘子传奇》。刚好是一集开始,主题歌响起:“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千年等一回,我无悔啊。是谁在耳边说,爱我永不变。只为这一句啊,断肠也无怨。雨心碎,风流泪,梦缠绵,情悠远。西湖的水,我的泪,我情愿和你化作一团火焰。”啊,《千年等一回》,多好的歌词,我一听,就醉了。我在心里默默记着歌词。

从粮站出来,我顺着土路望出去,看见几座土墙房子,掩映在山间的高树和竹林中。那些石灰粉白的墙在阳光里格外显眼,有的土房子在树木掩映下只露出半截土墙或者一角飞檐。我在夜晚也望过那些从土墙房子里透出的微微亮光,它们像是山间的几双眼睛,眨着眨着,让人相信整个乡村都是那么靠得住、那么踏实。在这样的夜里行走,哪怕是一个人也不觉得孤单。

一进办事处院坝,我就看见程老板在烧麻将。麻将燃烧的臭味弥漫开来。我走拢问他:“烧了搞啥?”他黑着脸,麻将燃烧把他的脸烤得通红。他气冲冲说了一句:“我早想烧了。”我不再问,我想,程老板一定是像我一样看见那些阳光的晃动了。多好的阳光。麻将在不紧不慢燃烧着,一缕浓浓的烟雾终至于虚无。阳光越过屋顶,照上办事处那几棵苹果树。我心里还想着《千年等一回》的歌词。

我坐回寝室,一边想着歌词,一边写了一篇新闻稿,标题就叫:程老板烧麻将。某某镇某某村程老板家原有一副精美的麻将,附近的村民一有空总是要到他家来搓几把。久而久之,有的村民不顾农事,不务正业,整体泡在麻将堆里。有的家里人找来下地庄稼,还与家里人发生争执。程老板多次相劝,让他们农闲时再玩,要以农事为重。但有的村民总是缠着麻将走不开。123日,程老板当着来他家搓麻将的人烧毁了麻将。

稿件寄出去不久,就在市报上发表了。程老板笑嘻嘻地说:“哈哈,你这下把我整出名了。”

一天早晨,我们正蹲在办事处院坝吃早饭。清鲜的阳光走上台阶,我看见芳胸前的一枚胸针格外耀眼。阳光在歌唱,芳也在哼一首歌。办事处再一次因阳光的歌唱,不再显得那么寂寞。我空空荡荡的心里有一种隐隐的声音响起来。这种声音仿佛发自天边的那些云层,遥远、清新。我在这样的早晨醒了。

远远地,一个人从一辆东风汽车驾驶室下来,径直向办事处走来。我望着,我没有动身子,仍然蹲在街沿上喝完了碗里的最后一口包谷汤汤。我在心里想:看那个走路的样子,是镇上的干部了。镇干部已经走上办事处的台阶,他站在办事处院坝的时候,我的头“嗡”的一下。我感觉千斤重担一下子落在了我的身上。这镇干部不是别人,正是组织我们在镇上开会,才来不久的镇党委书记。我木然地呆呆望着他走近我们。撞鬼了,偏偏这个时候,办事处主任回乡下老家了,我已经不晓得喘气了,我木然地望着突然到来的镇党委书记。

镇党委书记给我们打招呼,才吃早饭?

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三四个人都一起点了点头。这是办事处来的最大官了,我紧张得不行。芳给镇党委书记端了一杯茶过来。这时,我一下醒悟过来。我赶紧给他解释主任乡下家里有事情回去了,他笑笑说,没关系,我随便走走看看。早晨的一抹阳光打在镇党委书记的脸上

我竭力掩饰自己的紧张。他走进我们办公室,翻看挂在墙壁上的电话记录本、会议记录本,我跟在他身后,生怕他看出什么破绽。看过办公室后,他点点头,直说,这钢笔字写得不错。听到这表扬,我竟然不知道说啥了,心里又一阵紧张。阳光扫进来,照得党委书记的白衬衫更加晃眼。

从办公室出来,他说,到村子里走走吧。我照例跟在他身后,我不离他左右,是想给主任圆圆场。走着走着,书记问我,听说你想调走?我要调走的事情,原来给镇上提出过。书记刚来,他咋知道我想调走呢?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模棱两可地说,那是原来的想法。

我跟在书记身后,走在小荆村的田野小路上。田野到处流金溢彩,田埂上的桑树长得茂盛,满满的绿叶,娇嫩、亮丽。麦子开始打抿黄了,那羞涩的黄色在一点一点往出里渗,那高昂的麦芒低头看着我们走过。成熟的东西都是这么低调,成熟的麦子站在麦田里低着头,等待着那把收获它的镰刀。

镇书记走进一户农家问东问西,大字不识的一个老太婆,却把办事处主任夸得上天了。她说她天天听办事处的高音喇叭,天天听乡上的喇叭喊交税了,喊某某开会了。哪一天那响响不响了,心就少一件事。镇书记听了,笑容又一次被阳光照耀,显得那么亲切和友好。我看见阳光,辉煌一片,照耀着小荆村的一个个山头。

一路上,镇党委书记问我,全办事处税费完成得如何?幸好我为了写新闻稿,对这些税费完成情况有一些统计,我一下子给他背了出来。他没有想到我会知道这么多,便说:办事处主任经常回乡下老家吗?我心想,他终于问到他想要知道的正题上来了。我装着生气的样子,说,那都是胡说的,主任很少回家。这次是他母亲病了,回去了。我在太阳下扯慌,都没有觉得脸红。事后,我有点愧疚,觉得挺对住主任母亲的,我怎么违愿一个母亲生病呢?

接着走了几户农家,书记终于喘气了。他说,回乡上吧。回到办事处天黑了。我们在远处看见办事处的灯光亮了起来。我很想,主任房间的灯也亮起来,可是,他窗前漆黑一团。走上办事处院坝,有一种灯光落在我的脸上,那是一种温暖的光芒。

我让镇书记在我寝室看书,我去找了酒厂程老板的妻子过来,让她帮我给书记煮饭。程老板的妻子很支持,二话没说就跟我去了办事处厨房,我生火,她做饭。不一会儿,一盘凉拌粉条,一盘包包菜炒腊肉,一盆豆腐汤,一小罐桔皮白糖烧酒准备好了。镇书记坐上席,紧接着是酒厂程老板,芳、平都在坐,满满一桌子,看不出书记的不满意。

办事处没有娱乐节目,吃完晚饭。陪书记在办事处河边转了一圈,就让他在我寝室睡,我去办事处客房睡。可,那一晚上,我都没有睡踏实。我一直在想,书记要是看到我写的那《粉红色苹果花》咋办。水灵的苹果花,多像窗外的一个村姑/脸蛋泛起的一圈又一圈羞涩/是不是你的身体里已经蓄满春天的雨水/夏天的虫鸣//粉红色的苹果花,多像隔壁的她/圆润的身体,多像殷实的大地/一挤就往外四处喷蜜汁。翻来覆去想,一晚上都没睡好。

回望我在乡镇的诸多过往,曾经的蓝天、丽日,青山、绿水,古木、苍藤,老墙、新塔,恍若我梦中的一道道布景,缥缈虚幻,又清晰可见。回望诸多过往,我想问问:曾经的英气是谁为我收敛,曾经的毫发是谁在销磨?

所有这一切都归功于乡镇。乡镇是我生命中的一条暗河。我出生乡村,而后又当了一名乡镇干部,我最后的归宿亦是乡村。乡镇磨练了我的性格,成就了我的苦难。我相信,揭去覆在暗河上的石块、土块,我还能看见河水的清澈,只是我不再是那么青春年少和英气豪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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