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一天,我回到了故乡。
也许是被钢筋水泥禁锢的太久,也许是被车水马龙的路缠绕的太久,也许是许久都没有踏上朝思暮想的故乡的路,一夜的火车疾驰,我的心和火车一同飞跑着,这夜睡意全无,看着酣睡在上铺里的儿子,嘴角露出甜甜的微笑。而此时的我心像无疆的马,奔跑着、狂跳着、激动着,我的故乡,我的陇东,你好吗?那儿的小草、小花、石头、小路还记得我吗?那留在故土之上我的深浅足迹,我的那些气息都还在吗?所有的睡意全在我飞翔的思绪中走远走近、走近走远……
下了火车,和儿子上了长途汽车,最后又坐上班车,经过一天一夜的旅途奔波终于回到了我朝思暮想的故乡,心跟随故土之上的风儿一起起航、飞翔,走在故土上,一种美、一种甜、一种惬意、一种温暖;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曾经的魂牵梦萦的故土,在改革开放西部大开发的号角中,移民到了离县城很近的移民新村,每家每户一模一样的房子,一模一样的院子,走进移民新村,有父母的亲情呵护,还有久违了的乡亲们的嘘寒问暖,但心里还时不时泛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看家家户户隔起来的院墙,就已经隔住了邻里之间的往来,隔住了曾经以前我们小村人们曾有过的温暖情意。每到下午吃完饭人们就各自早早的回家去了,也不去串门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蹲守在自己的家里。再也看不见往日里吃饭时的热闹场面了。好几家大人和孩子端着饭碗偎在一起,坐在石头上,斜靠在柴火旁边,边吃边拉家常,大人们盘算着今天的活计,孩子们商议今天的牛该去那座山上会吃的更饱,要是眼馋别人家的馓饭,也会去别人家的锅里盛上一碗......
可如今,在我家里,白天有三三两两的患者看病,取药,输液,也时不时会有来串门子的。我白天给家里帮忙,人不闲着还好一些,可是到了晚上各家各户早早的压门压窗,也没什么娱乐了。我陪父母看完电视,儿子躺在炕上美美的睡去,此时的我回到自己房里,心中的落寂和无奈便会一次次袭击我,看父母房内的灯灭了,我在黑夜里睁着那双不眠的眼睛,我的心就会和故乡的夜晚一样漆黑,一样迷茫。这回家的感觉怎么一下子就不一样了呢?,回家的味道怎么就好似变了一样。我的小村庄呢?我的熟悉的小山路呢?我的可亲可敬的乡亲们呢?我的曾经疯跑过的四合院子呢?在这里找不回一点感觉,我的泪时时溢上心头簌簌而下,在这宁静的夜里漫出眼帘,打湿枕头,也打湿我这颗孤独思乡的心。
常常的安慰自己,这就是我的家,家里有老爸老妈,这里也有你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可是我还是觉得少了什么,具体是什么却难以形容。我曾多次和父母说起想去生活过的麻庵看看,父母说现在没有进山的车,就是有,你的孩子咋办?是啊,儿子还小,我去哪里,他就会跟到那里,尤其是来到故乡,这对于儿子来说就是空降于此。对于生活上的习惯和语言的交流都不一样了。儿子除了和我交流以外,就不怎么说话了。我时常压抑自己的心不再去想那些过往,任凭我的思绪纠缠着我思乡的神经,也纠结着我柔弱的心。也许等我离开故乡,踏上远去的列车,也许就会忘了曾今的故土麻庵,我安慰自己。那些积淀在记忆中的情意也会慢慢的淡去的。也会飘远的。剩下的日子里我尽可能的不去触碰那个有关于故乡麻庵的任何消息,在一个个辗转难眠的夜晚用被子蒙住头,强迫自己忘记那里,忘记过去的麻庵,也时时提醒自己,要面对现实,只要有父母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好在,再过几天我就和儿子一同离开故乡了,母亲还时不时的提醒我什么该带,让我提前装进行李箱里。我想再过几十个小时,我便将带着失落的心情踏上归途,故土麻庵那块地方最终会淡出我的记忆,淡出人们的记忆,我的小村庄也将会留在过往里,别了我的麻庵,别了我的过去.......
又是一夜的纠结,刚起床,二哥打电话说有人去麻庵,是一个朋友的车。我掐掐自己的手:“很疼”,看来这是真的,我给父母说去麻庵,就拽起儿子出发了,父母在后边说:“孩子小......”我此时根本就顾不上父母说什么,一路狂奔,二里多的小道路程,我和儿子一路小跑来到公路边站在去麻庵的进山路口,随后母亲也急匆匆地赶到了,给儿子带了水和吃的。粗心的我竟然忘记了我的家已经搬出了那里,去了难道还会有人把凉水烧开了让我喝上一口?我开始责怪自己的鲁莽行事,开始后悔自己非得去麻庵。“走进麻庵能咋。能肥了”母亲的话里带着怨气。不过一会就过去了,路过的车子一个个走到我们跟前减速慢行,我顾不上多想,我对来往的车子进行勘察,那种美好洋溢在心里,一直被压抑的心轻松了许多,神经开始舒展,整个身心不由得兴奋起来。
张望了无数个车,终于盼到朋友的车,沿着玄峰山缓缓而上,车一路的坎坷颠簸,一路的尘土飞扬,一小时的摇摆终于到我的小村子,时光飞逝,转眼好多年已过,我已经好久没有回到过我的小山村了,这里的天空仍然湛蓝湛蓝,山依旧峻拔奇特,只是屋后的山坡草地没有了以前:“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放牧景观,所有的田地里都栽种上了各种树,没有了在田间耕种热闹秋收的场面,所有的目及之处都是一片葱郁,夏日把它们绿透,也更绿了我的整个小村子。从表象来看,我的小村子仍然那么大,一铁锨就能端起来的地方,没有因为我的离开发生变化,还是草木茂盛,花香扑鼻,树翠绿翠绿的草,峻拔峻拔的白杨树围绕这村子,上庄下庄每家每户的门上都挂上了一把锁,锁住了进去的脚步,也锁住了过往,小村子里异常地静,静得让我一下子透不过气来,我曾经的四合院子,拆迁的只剩了一座房,院子里荒草成堆,就连以前经常看见的白杨树上的喜鹊窝也不知何时搬迁走了,树在窝空,那个编织精巧的喜鹊窝摇曳在门前的杨树上。看着这一切,我的心被无端地刺伤,很痛。
这不就是我的小村吗?天天被它纠结,天天想念的小村,现在看见了,心本该舒坦了,高兴了,美了吧。可站在这里更加重了心的悸动。我们沿着小村走着,没有一户人家的门是开着的,在村子的最北边,我看见了一位老人,他戴着帽子,双手拄着拐杖,我迫不及待的走近老人,他也看见了我,激动的叫着我的名字:“董瑞(我小名),你回来了?”这不是张寿叔吗?布满皱纹的脸成铁铜色,七月的天,他穿着棉袄加外衣,和我们这些穿短袖衫的形成鲜明对比,他拉着我的手,示意我坐下,他说自己生病留下了后遗症,现在腿不好使唤,动弹不了,不能离开拐杖。他蹲坐在地上,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这是怎样的一双手啊,粗糙,青筋暴起,手纹和指甲里积满了泥土和污垢,这是一双农人的手,一双我父母的手,它代表着勤劳善良,这双手曾经给村子里的人们摞过麦垛,扬过场,打过连枷,拉过架子车,犁过地,赶过牛、割过麦子......这双淳朴粗糙的大手握住了我这双十几年里没再干过农活的手,让我感到温暖、温馨,但更让我感到惭愧。张寿叔是村里的五保户,无儿无女,在小村子里每天给别人家干活,每天只需三顿饭吃就够了,可如今岁月催人老,村子里移民搬迁都走了,可他仍然滞留在此地。“董瑞你可回来了,去了这么久,咋就不回来看看呢?”一句话,已经让我这颗柔软的心酸疼酸疼,泪水模糊了双眼,顺着脸流淌着,是啊,多少年了,我都没有回来过。没有回来看过这里。他腾出一只拄着拐杖的手,为我擦去脸上的泪。我突然间就感到心里被什么撞击了一下。这么多年的漂泊生活,流过多少泪,只有自己为自己擦,可这手,是小时候牵着我学走路的手,是我去他乡求学,给过我一角五角零钱的手,我紧紧地拉着这双粗糙的大手,久久地不愿松开。任凭无言的泪水,打湿衣衫,打湿脚下的土地。
要走了,张寿叔吃力地从地上站起,用拐杖支撑起身子,颤颤巍巍的腾出另一只手给远去的我们说再见。那个举过头顶的手一直在风中摇摆,晃动。直到我走出赵家山我的小村庄。那双手和张寿叔的容颜也定格在了我的记忆里。沿着村子的小路直上,我无法不回头,再见了,张寿叔,再见吧,那双握过的最质朴的、最美的手!
汽笛的轰鸣随着车子的缓缓移动,我踏上了我的关山小路。我仍然以小路作为垫脚,走出小村,走出大山,将走向我该去的地方。今天眼中触及到的一切,是那么真切清晰,留在了我的内心深处。无论我走多远,飞多高,我却仍然走不出赵家山的小村子里的撕扯和牵绊,那段过往会时时的在他乡我的梦中再现,但常常让我想起的是那高举过头顶的至今温暖我心的那一双手。这双手会让我在他乡漂泊的日子里,树立起信念的桅杆,走在他乡的黄土地上,把眺望的执着谱写成一首灵动的歌。时时也让我伸出我的这双手看着,瞧着,想着......我的手白皙修长,它是不是只会沏茶倒水?是不是只会拍手作揖?是不是已经握住了私欲和铜臭?
那双粗糙且温柔、黑且温暖的手,时时珍藏在游子的记忆里,晃动在我的人生长河里直到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