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规矩多,下班铃响后,员工在车间门口排好队,等着领导训话。制造二科有四条流水线,每条流水线的员工站一排,拉长站在队伍的最前面。
冯达山科长不在,科长助理周倩红着脸对大家说:“兄弟姐妹们,冯科长不在,由我临时主持会议。大家辛苦了一早上,肚子也饿了,我也没什么说的,打卡下班吧。”
员工们缓缓走出大门,在卡板上找到自己的工卡,插进卡机,“咔嚓”一声,工卡上清晰地印着打卡时间。狭长的楼梯间排着长蛇般的队伍,半天也没有往前挪动一步。
周倩对黄大宝和张一鸣说:“你们两个跟着员工去大饭堂吃饭,今后升上流水线拉长,才可以去小饭堂吃干部餐。”
张一鸣觉得无所谓,在哪里吃饭都一样,填饱肚子就好!可黄大宝就不是这样想,他根深蒂固地认为去大饭堂吃饭掉了身价,指着身上的干部服气呼呼地说:“周倩,我好歹也是个储备干部,进公司这几天一直在小饭堂吃干部餐,怎么来到你们车间上班就安排去大饭堂吃员工餐,你有没有搞错?当干部没有一点好处,那我还不如去流水线上焊锡。”
周倩没有理黄大宝,低着头下楼去了。黄大宝见周倩没理他,冷笑了几声,咬着牙说:“一个小小的科长助理有什么屌的?等我坐上了科长的官位,有你的好果子吃!”
大饭堂是没有窗户的铁皮房,闷热得像蒸笼,墙壁上的风扇呼呼啦啦吹着,好像一点作用也没有,员工们一边吃饭一边冒汗。有些员工埋怨饭菜没油水,随便扒了几口饭,故意把剩饭倒在桌上,坐在门口值班的门卫也没有管一下。
打菜的是个胖老头,穿着灰色的衬衣,看不清脸上的表情。胖老头是一个小气的人,漫不经心地瞟了张一鸣一眼,左手叉腰,右手握着勺子往锅里轻轻一捞,手一抖,到张一鸣饭盒里的菜就没多少了,勉强够下饱饭。菜是炒豆芽和凉拌黄瓜,米饭也有点硬,张一鸣一点也不挑食,大口大口扒饭,吃得津津有味。这饭菜虽说没多少油水,可总比他在外面找工作时啃馒头好多了。
张一鸣吃饱饭,又喝了半碗没有盐味的紫菜汤。坐他身边的一个男孩子叹着气说:“你不是穿着干部服吗,怎么会和我们这些员工坐在一块吃饭呢?”
张一鸣摇了摇头,轻声说:“我是个刚进厂的新员工,说是储备干部,其实和你们没什么区别,照样在流水线上干活。”
男孩子长叹一口气,缓缓地说:“吃这么多饭,看来你的饭量不小呀!我刚进厂时也和你一样每顿吃这么多饭,可时间长了就吃不了多少了。厂里的伙食太差了,没油没盐,实在吃不下去。我们员工吃白菜萝卜,那些干部吃鱼吃鸡,也没人给老板反映一下情况。”
张一鸣无奈地笑了笑,虽说他只是一个人微言轻的储备干部,可还是牢牢记住了男孩子的话,碰上合适的机会,他一定会向上面反映这个情况。
制造二科是十二点二十分下班,十二点五十分上班,吃饭时间只有半个小时,没有午休。饭后,有些员工就坐着打个盹,关系好的坐一块闲聊几句。员工们上班前几分钟搓着双眼,无精打采地去车间上班,鞋板擦着地面,嚓嚓响着。
上班也要开会,首先是拉长点名,接着安排生产任务,散会后员工们回到各自的工位上,手脚不停地忙了起来。周倩安排张一鸣和黄大宝学习培训资料,去生产车间转了一圈,回到办公室摸出一片镜子捈着口红。
直到一点半钟,冯达山才眉开眼笑地走进办公室。他去饮水机上接了一杯水,喝了几口润润喉咙,理了理头发,坐在椅子上舔着嘴巴笑着说:“古话说得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去找董事长,说我冯达山在公司做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功,别人加工资为什么没有我的份?我手下管着百十号人,只要我一声令下,制造二科的四条流水线怕是转不起来!我这样一说,董事长慌了,拍着桌子大骂马经理一顿。董事长说,别人加工资,冯科长也有份,王双喜加四百,冯科长也要加四百。”
冯达山越说越激动,时不时用力拍一下桌子,胳膊不小心碰着茶杯,茶杯掉落地上,哐当一声碎了。他叫周倩扫干净玻璃渣,接着往下大声说:“哎呀,四百块钱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够我每月的房租了。加了四百块钱,这样一来,我的工资比王双喜少不了多少啰!周倩,你说是吗?”
周倩好像没注意听冯达山讲话,冯达山突然问她,她一时没有反映过来,不晓得怎么回答。
冯达山心情不错,见周倩没理他,也没计较什么,正要接着往下说,有个穿着工程字样的短头发女孩走了进来,门也没敲。短发女孩走到冯达山的身边,委屈地说:“冯科长呀冯科长,你手下的那些女员工,不按照作业指导书作业,我好心劝说她们几句,没有一个人理我。有一个瘦高的女孩,还用脏话骂人,一点文化也没有!”
冯达山见有人当着张一鸣和黄大宝的面这样说自己手下的员工,一点也没给他这个科长面子,皱了皱眉,沉着脸慢吞吞地说:“我这个科长是个小学生,你说我手下的员工文化能高到哪里去呢?流水线上的女员工是没什么文化,可她们懂礼节,进办公室还会敲敲门哩。”
短发女孩见冯科长生气了,慌忙解释着说:“冯科长,我没有说你,你千万别往心里去。科长是科长,员工是员工,流水线上的员工怎么能和您比呢?”
冯达山不耐烦了,不冷不热地说:“你回去吧,我手下的员工我会管理,用不着别人说三道四。对了,你以后没事的话,别往制造车间跑,那样就不会和流水线上的女员工吵架了。”
短发女孩想说些什么,嘴巴动了下,可还是没说,低着头走了。冯达山用力捶了一下办公桌,扯开嗓门吼叫起来:“工程部有什么了不起嘛,当初董事长叫我去管工程部,我在车间做了好多年,对流水线上的兄弟姐妹们感情深得很,舍不得大家才没去。要是我去了工程部坐了头把交椅,还轮不到王双喜那小子当经理哩。周倩,你张大眼睛看看,一个工程部的文员敢来我们车间骂流水线上的员工,简直是无法无天!全都照着指导书干活,那就是把员工的手脚绑了起来,每天的产量能完成吗?你们两个储备干部也别看资料了,跟我去车间走一走看一看,熟悉熟悉环境。”
冯达山带着张一鸣和黄大宝来到车间,流水线开得飞快,员工们不停地干活,脸上写着倦意。有个拉长对员工的表现还不满意,边走边喊:“速度!速度!”冯达山背起了手,满意地点了点头笑了起来。
冯达山看见成品拉(简称C拉)的两个女孩交头接耳下知说什么,背着手走了过去,开门见山地问:“你们在说什么?上班时间说话,是要被罚款的。”
“科长,早上工程部的文员说我没有按照作业指导书作业,就骂我是笨猪,她还跑去找你告状。我担心被你罚款,干活时提心吊胆的。”一个女员工可怜巴巴地说,她戴着工帽,看上去十八九岁的样子。
冯达山嘿嘿笑了笑,拍着胸脯说:“你不用担心,我是不会罚你的款的。今后工程部的人跑到车间骂你们,你们就骂他们,不要怕,天蹋下来有我冯达山顶着!你们从早到晚不停地干活,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有些新员工累得连饭也吃不下。想着这些,我心里难受呀!可有人还骂你们,他们的良心是被狗吃掉啰。”
女员工揉了揉眼眶,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呀,流水线上的女员工,她们远离家乡和父母,来到遥远而陌生的城市打工,把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献给了工厂,在流水线默默地创造着财富,她们多么需要别人的理解和关爱呀!
流水线上的活,大多工位没什么技术含量,简单得看一眼就会。A拉有个新员工手脚跟不上,急得满脸通红。冯达山弯着腰轻声说:“你不用急,刚开始干活,手脚有些慢是正常的。你起来站到一边去,看我是怎样干活的。”
这个工位叫上盆架,用到的原材料有盆架和磁铁,操作步骤:就是把盆架从上到下垂直放在磁铁上,左右旋转后施压。注意事项:T铁与磁铁、磁铁与支架相互间不可有缝隙,华司内径处不可有AB胶。冯达山一边上盆架一边仔细讲解,就是三个:连贯动作:放、转、压。冯达山是熟手,动作流水般顺畅,张一鸣不由得点头称赞起来。说心里话,张一鸣对冯达山的印象并不好,可初步接触后,渐渐改变了自己的看法,虽然他没什么文化,脾气也大,有时还骂人,但的确是个脚踏实地的干部!
是呀,车间的每一位员工,都是张一鸣的老师!车间的每一个工位,都值得张一鸣好好学学!
冯达山回办公室后,摸了摸脑勺,说:“周倩,你去通知几个拉长来办公室开会,我有事要给他们交待一下。”
流水线的几位拉长到齐后,冯达山把脸定得平平的,望了他们一眼,挺了挺腰,单刀直入地问:“工程部有个文员,名字我想不起来了,跑到我们制造二科骂流水线上的员工。她骂了人不说,还跑来办公室找我告状。王翠莲拉长,你知道这件事吗?”
有个脸上长满雀斑的女人漫不经心地翻了一下笔记本,也不吱声,对着冯达山点了点头。
冯达山冒火了,拍了拍桌子,提高声调劈头盖脸地问:“王拉长,有人跑到你的拉上骂员工,你怎么不去管一管?你这个拉长是吃干饭的?你手下的员工还会死心塌地为你卖命干活吗?”
王翠莲把笔记本合上,开始倒起了苦水来:“冯科长,厂里这次涨工资,大学生四百,中专生两百,没有我的份,我还有什么心思管理流水线呢?你看,储备干部都来车间上班了,你撤我的职吧,我去流水线上干活得了。听说厂里还要破格提拔干部,只要有能力和学历,不管是扫地的清洁工,还是煮饭的师傅,都有机会当干部哩。唉呀,我们这些从基层提拔起来的拉长,出门打工早,也没什么文化,人家工程部的文员根本不把我们放眼里,才敢跑来车间骂人嘛。”
几个拉长听王翠莲这样说,不约而同地附合着。
冯达山也不插话,等几个拉长说完后,忍不住笑了笑,说:“王翠莲,你是制造二科的资深拉长,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马经理是说过扫地的清洁工只要有文化,可以提拔起来当干部。可你仔细想想,清洁工有什么文化?有文化的人还会做清洁工吗?”
冯达山还没把话说完,王翠莲噗嗤一声笑了,几个拉长也跟着笑了起来,就连周倩也捂着嘴笑了笑。张一鸣想笑,可还是忍住了。
冯达山的茶杯摔坏了,他找来一次性水杯,接了半杯水一口喝完,说:“几位拉长,你们当一天拉长,就要尽一天拉长的职责,做一天和尚还要撞一天钟嘛。你们是我从流水线上提拔起来的干部,流水线上的每个工位都做过,这就是你们最大的资本!储备干部刚进车间上班,什么也不会,难道你们对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就这么轻易向他们认输?”
没人说话,王翠莲伸了伸懒腰,打了一下哈欠。冯科长的讲话提不起她的兴趣。
冯达山走到办公室门口望了望,回到椅子上坐稳,压低声调说:“我和你们几个拉长一样对这次涨工资意见很大,你想叫马儿跑,又舍不得喂草,这怎么行呢?我跑去找董事长闹了一下,他答应给你们每人加两百块的工资。这事你们要保秘,谁也不能说呀!”
听说涨工资,王翠莲就像变了个人,激动得大声说:“谢谢冯科长,那我去车间忙了。”说完瞟了张一鸣一眼,哼着《甜蜜蜜》走出了办公室。
几个拉长回流水线后,谁也没想到王双喜推门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