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父亲一瓶茅台酒

父亲喜欢喝酒，每顿饭前都要喝上几口，不用酒杯，提着酒瓶往嘴里咕咚咕咚地灌。酒下肚后，他那慈祥的脸庞变得红润起来，接着就眉飞色舞地讲起了一个个神秘而古老的故事。在他那绘声绘色的讲述中，村旁的一座座山，家门口的一条条河，还有上百年的祖屋，全都变得生动而美丽起来！

我靠在父亲那宽大而温暖的怀里，眨着眼睛好奇地问父亲：“爸爸，您这么爱喝酒，那您说什么酒最好？”父亲连眉头也没皱一下，痛快地回答当然是我们贵州的茅台，一瓶几百上千块。我嘟着小嘴巴说：“爸爸，等我长大挣到钱，买茅台给您喝！”父亲伸出厚实的双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满足地点点头，一脸幸福地笑了起来。

1992年，望子成龙的父亲决定把我送去城里念书。父亲在城里没有熟人，我只得参加学校组织的录取考试。胆小怕羞的我第一次进城，慌慌乱乱地摸进陌生的考场，紧紧地低着头，手心里全是汗水。监考老师凶眉恶眼的，马着冰冷如霜的面孔，来来回回在我身边走动着。我那握笔的手，像筛糠那样不停地颤抖；心里头就像在打鼓，嘭嘭地跳个不停；头脑里一片空白，一些简单的题目也写不出答案。

分数出来了，差了两分才被录取。父亲那皱纹密布的脸上写满了失望，蹲在地上一声接着一声叹起气来。他没有责怪我，而是摸着脑壳自言自语地说：“娃娃呀，我们父子俩既然踏进了学校的大门，就不能轻易丢掉上学的机会！”父亲反反复复地说着，从不轻易开口求人的他，伸出温暖而有力的大手拉着我去找校长。

校长是个四十几岁的妇女，矮矮胖胖的，父亲低着头站在她办公桌前，低三下气地说明来意。还没等父亲说完，校长就打断了父亲的说话，摆着手摇着头说：“这忙我帮不上，你家孩子分数不够。”父亲摸着我的头，可怜巴巴地哀求起来：“校长，我的娃学习刻苦，人也老实本分，他就是紧张……紧张，求你帮个忙……帮个忙！我们父子一大早进城，连水也没顾得上喝一口。”校长显得不耐烦了，低着头忙着工作，不再理父亲。父亲没有放弃，还是弯腰弓背地站在人家面前，深情而低缓地说：“校长，您也是孩子的母亲，我们做父母的，就想孩子有个好的学习环境，长大后有些出息。”校长无法安心工作，恶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把手中的笔重重地掼在桌子上，怒气冲冲地走出门去。父亲慌了，丢下我就追着出去，她到哪父亲就追到哪。校长终于被父亲那深沉而伟大的父爱感动，勉强收下了我。父亲不停地点头，不停地说谢谢，走了老远还回头说谢谢。

从学校出来，父亲不停地揉着眼眶，眼角也开始湿润起来。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着头一字一句地说：“娃呀，你一定要给爸爸争口气，爸爸活到四十几岁，还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过人！”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眼泪，为了我上学，父亲哭了，我再也忍不住，扑进父亲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在县城六枝上学那五年，我倍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每分每秒都在用心读书。我每天在鸟儿的啼鸣中醒来，乘着朦胧的晨光一路跑去学校，坐在枝繁叶茂的古树下，捧着课本如饥似渴地看了起来。课堂上，我聚精会神地听老师讲课，一笔一画地记笔记。中午，我也不睡午觉，坐在窗前的木桌子上写作业。晚上，我一直看书到夜深人静，直到书本从手里滑落才上床歇息。我那么刻苦地学习，就是因为自己对父亲说过，要买茅台给他喝，我不会让他失望！

1997年，我考上了市里的一所中专学校，离心中的梦想与承诺又近了一步。周末，我坐在空荡的教室里，坐在冷清的床头，站在校园的路灯下，捧着课本，像贪婪的婴儿吮吸着知识的乳液。我是一个农村学生，只有把书念好，走出社会才能找到稳定的工作，兑现儿时给父亲许下的诺言！

可就在我快要毕业那年，身体一向硬朗的父亲病了。他的脚后跟长了个黄豆大小的肉瘤，他不在意，以为是鸡眼，抹些膏药就会消散。过了半月，父亲的腿上又长了个指头般大小的肉瘤，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良性肿瘤，要开刀动手术。出院后，父亲不但没有康复，反而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虚弱，拖到最后，连饭也吞不下，每顿仅能喝下几口稀饭。

父亲病后，我一次次向苍天祈祷：但愿奇迹会在父亲身上出现，他会一天天好起来，他还没有喝上我买的茅台呀！可就在那个冬天，父亲走了，永远地走了！父亲走后，为了养家糊口，我踏上了南下的列车，来到深圳打工。领到第一笔工资时，兴奋而激动的我把花花绿绿的钞票一张张叠齐，指头上沾着唾沫，一五一十地数了起来。舍友约我去商场，他说老家一天天冷了下来，他要给他老爸买件皮大衣，他笑着问我你给你爸买什么呀？我的心顿时漫过一阵潮水般的酸涩，眼泪一下涌出了眼眶……我对父亲说过，等自己长大挣到钱，买茅台给他喝。可当我领到工资时，父亲却远去了天堂，再也喝不到我买的茅台了。我欠父亲一瓶茅台，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也是我一生最深的伤痛！

那夜，平时滴酒不沾的我一个人坐在工厂门口的小店里，一口气灌了好几瓶啤酒，喝得泪流满面，喝得酩酊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