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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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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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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包谷地

那年春天,我在城里联系不到实习单位,无奈之下只得灰头土脸地背着铺盖回到了生养自己的小山村。父亲已去世了,母亲身体又不好,弟弟还在上学,那注定是一个充满迷茫和失落的季节。我不知道自己那稚嫩的肩膀是否扛得起生活的重担,为母亲和弟弟撑起一片晴朗而温暖的天空。

回家那天,我在车站买了一张几块钱的车票后,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我咂着嘴巴望着小店里那金黄而松软的面包,胃液不停地往上冒,怎么也压不下去。中午十二点多钟,火车准时抵达老家的小站。下了火车,我饿得头昏眼花四肢无力,软塌塌地跌坐在人来人往的站台上。揉着叽叽咕咕叫个不停的肚子,我不晓得怎样回到八里外的村子。望着小站上的一花一树,我不由得想起了几年前母亲送自己上学的那些温馨的画面:她弯着腰一下一下帮我拉扯着衣角,一句一句说着贴心的话。火车载着我去了老远老远,她仍旧伫立在站台上不停地挥手。想起母亲,我顿时忘掉了饥饿和干渴,咬着牙关一步一步吃力地往前挪去。母亲守护着我们那个风雨飘摇的家,我似乎看到,她煮好了香喷喷的米饭,她泡好了热乎乎的茶水,盼着外面的儿子早些回去。

进了家门,母亲正端着升子在院坝里喂鸡,抓起一把金黄的包谷撒在地上,十几只老母鸡“咯咯咯”叫着围在她身边啄食。在城里联系不到实习单位,我恨自己没有一点出息,低着头不敢看母亲。母亲望着我微微地笑了笑,轻声说:“娃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不要怕,家里还有一片包谷地,饿不着肚子哩!你饿了,妈去热饭。”她用围裙擦了擦手,一头钻进厨房里,一股热流顿时涌上了我的心头。母亲提到的那片包谷地,在村旁的山坡上,每年收两千多斤包谷。她就靠这片瘦薄的包谷地和一点少得可怜的抚恤金,供我和弟弟上学。城市没有为我打开一扇门窗,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是那片土地张开了温暖的怀抱把我紧紧地搂住。我就像一条跳上河岸的鱼,跳跃着挣扎着跌落水中,回到了生命的源头!

那片包谷地,是我避风的港湾,是我最后的依靠!

回村后,没什么出路,我不得不扛起了半人高的薅刀种起了庄稼。

还是那条路,很窄;还是那那座山,很陡;还是那片包谷地,很瘦。这一切都是记忆中的模样,多少年过去了,仍旧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记得村里的女孩子去看婆家,看的就是男方家的田地,多一分田地,日子就多了几分踏实。兄弟分家,主要是分田地,多一点肥田厚土,生活就多了些奔头。一些田地少的人家,就去半山上挖荒地,谁不想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富足一些呢?可从1992年后,村里的大姑娘小伙子都离开了这片土地,潮水般涌入城市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路边的一些包谷地抛荒了,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风起风落,蒿草摇曳着枝叶,散发出刺鼻的浓烈味。不知为什么,莫名的酸楚和不可言喻的悲凉叠加着压在胸口,让我窒息得喘不过气来。

我跟着母亲顺着弯弯拐拐的山间小路来到陌生而熟悉的包谷地,记忆的风帆缓缓地飘过岁月的河流,儿时种地的那些场面一一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记得几岁时,家里每年栽包谷,几个表嫂都来地里帮忙。我穿着父亲的中山装,两个大口袋里分别装满了包谷种、四季豆种。瘦瘦小小的我踩着松松软软的泥土,左手抓出三颗包谷种,右手摸来一颗四季豆种,混在一块不偏不倚地放进包谷窝窝里。父亲既要上班还要兼顾种地,他尝尽了人间的辛酸苦辣,他不想让儿子像他那样吃苦受累。我十来岁那年,父亲从牙缝里省下一些生活费,供我去县城上学。进城后,我远离了家里的那片包谷地,身上的泥土味渐渐淡了。只是想家的时候,我在梦里回到了那片闪着油光的包谷地,母亲佝偻着腰在地上拔草。透进包谷地的阳光,麦芒般扎着她的后背。中考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我在这场残酷的战争中盼来了中专学校的录取通知书。父亲捧着录取通知书左看右瞧,对着阳光晃了晃,激动地说:“娃呀,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不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了!”懵懵懂懂的我握着这薄薄的录取通知书,揣着梦想和期盼走进了中专学校的大门。可万万没有想到,中专毕业前几个月,我带着《毕业生推荐表》和一摞荣誉证书去联系实习单位,一次次碰壁,一次次失望,一次次落泪。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生活几年的城市,回到了生命的原点。

阳光吻着包谷地,我在前面挖包谷窝窝,母亲跟在后面放包谷种。如果我没有去城里上了几年中专,如果我没有把户口落进城里,命运安排我种地,我会心平气静地接受这一切,没有半句怨言。我不知道是和谁在赌气,用力一下一下地挖,发泄着内心的不满和委屈。薅刀上的泥点弹跳起来,落在肩头,又顺着衣服掉到鞋上。母亲在后面心痛地说:“娃,往后的日子还长,记得把劲用匀。”我根本听不进母亲的劝告,没过多久,手掌磨起了水泡,像针扎着痛进心里去。

坎下的王奶奶也在种地,她背着几个月大的孙子,在瘠薄的包谷地里吃力地刨挖着。不知是饿了还是渴了,王奶奶背上的孙子"哇哇“大哭起来。她解开背带,放下孙子抱着喂水,哄乖孙子后,她又接着种地。王奶奶对土地的热爱和执着,强烈地震撼着我的心灵。凝望着这片养育了一代代人们的包谷地,我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无知和渺小,你折磨自己,母亲能不心疼吗?人活着,不能只为了自己呀!你无法改变这个世界,可你完全可以改变自己,你既然回到了这片土地,就该用自己的汗水浇灌出沉甸甸的粮食,让往后的日子一天过得比一天甜!

我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一尺远一个的包谷窝窝,像鸟巢那样精致。一缕阳光渗入包谷窝窝里,暖暖和和的,熟悉而亲切的感觉,从脚底一直望上升。一行行包谷窝窝,从地头伸展到地尾。那些包谷种,种在包谷窝窝里,种在我的心坎上,它们在翻身,它们在拱土,它们在用力往上钻。累了一天回到家里,我勉强吃了一碗白开水泡饭,洗脚后倒在床上,骨头像被人抽走,酸胀的身子一下散了架。夜里,我梦到老天飘飘洒洒地下起了雨,包谷地里冒出了嫩嫩的包谷苗……

我在那片包谷地里种下了希望,我在那片包谷地里种下了温暖,我在那片包谷地里迈出了人生中最为艰难的一步!

种下包谷后,我隔三差五就去那片包谷地走一走转一转,地头地尾边边角角,仔仔细细地看,满眼怜爱。包谷苗冒出来了,一窝窝一行行铺满我的世界。我轻柔地抚摸着粉嫩的叶芽,生怕把她弄疼了。我低着头一窝窝地看,有的地方没看到出土的叶芽,望着光秃秃的泥土,心里头空荡荡的,慌忙跑回家找来种子补种。包谷苗吮吸着雨露沐浴着阳光,舒展着身姿自由自在地生长。包谷苗长到一尺多高,薅一次草,施一次肥,拔掉一些瘦黄的秧苗。我把土地当成了亲人,细心地伺候着,望着绿油油的包谷苗,我看到了希望的光芒在摇曳的叶片上闪动。

六月,地里的包谷一人高了,颀长的叶子在风中沙沙响着,像水缓缓地向看不见的远方流淌。清晨,我背着肥料走在挂满露水的小路上,去包谷地里松土施肥。老家那边种地的人都知道,薅二道地,是最苦的活儿。包谷叶交织着像一张网罩着包谷地,四季豆藤缠着包谷杆往上攀爬,黄豆的叶子在地头铺散开来。我的右手端着一钵肥料,左手握着汤勺,走一步,就往包谷根脚放一勺肥料。包谷根脚长满了野草,我蹲在地上拔掉野草,抖落根系上的泥巴,扔到地埂上晒,再接着放肥料。亮晶晶的露水在叶片上闪着光芒,顺着晃动的枝叶滑进润湿的泥土里。地里长满了腾腾蔓蔓,干活时一点也不利索,好几次,我差点被豆藤跘倒。我晃动着瘦弱的身子,吃力地在包谷地里挪动脚步,时而地头拔草,时而撒上一勺肥料。

放完肥料,我握着薅刀开始松土、把野草连根挖掉。太阳一点点升高,地里像蒸笼那样冒着热气,额头上的汗水一滴滴爬上鼻尖,“吧嗒吧嗒”掉进土里。包谷叶擦着我的脸,从汗涔涔的手臂上划过,痒痒的。包谷叶划过的手臂,有时会留下一道血痕,伤口粘着叶片上的茸毛,像虫子一口一口啃咬着,火辣辣地痛。躲在暗处的花蚊子,这时也出来捣乱,飞到脖颈上咬一口,叮咬过的地方冒出了小疙瘩。不管是叶片擦着脸颊,还是蚊虫叮着脖颈,我都顾不上去揉一下,只想着松土、除草。就连掉落在眉毛上的汗水,我也腾不出手去抹一把,汗水缓缓地淌到嘴边,咸咸的,涩涩的。回过头去,翻松的泥土冒出了一缕缕的芳香,包谷叶看上去是那样鲜活,挖起的野草一点点枯萎,心底升起了一丝丝暖意,有种说不出的舒坦!

人累了,口也渴了。我坐在包谷地边上的一块荒地里,抖干净鞋里的泥巴,不停地捶打着酸胀的腰背。这时候,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挺拔的高山构成了一幅迷人的风景画。风起风落,云朵在飘,蜻蜓在飞,灰蚂蚱在跳,眼前的画卷一页页翻动着,田地间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味。一只觅食的黄蚂蚁,从地缝里钻出来,顺着我的大腿一点点爬上来。这弱小的黄蚂蚁,仿佛一下子碰触着我的心尖,搅动着我那原本渐渐平静的内心世界。我抠着手指头,想起了未卜的前程,心底泛起了丝丝忧伤,眼角不由得流下了酸涩的泪水。那片包谷地,那一棵棵包谷杆,像亲人那样陪在身边,默默地望着我,默默地跟着我一块伤心难过。还有那只善解人意的红蜻蜓,时不时闪动透亮的双翼,不知什么时候停歇在我身边的那棵蒿草上,她看到我坐在荒地里,怕我孤单,想过来陪陪我。

我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斑斑泪痕,握着半人高的薅刀,钻进密不透风的包谷林里,流淌着汗水不停地刨挖起来。那个蝉声如潮的夏天,我的脸变黑了,我的手变粗了,我的骨头变硬了!

七月,毛豆可以下锅了,我去包谷地里扯一把回来,剥壳后煮汤,汤是清香的。嫩包谷可以吃了,我去包谷地里掰几穗回来,放在火上靠熟,籽粒是香甜的。我这时就想,种地是苦的,可细细回味,这苦日子里也夹着一丝丝淡淡的香甜味。

秋天,地里的包谷熟了,一片一片,一坡一坡。我挑着竹箩,去那片包谷地收包谷。

黄灿灿的包谷籽粒,从枯黄的包谷壳里突出来,咧着嘴巴笑着,金黄色的秋天也跟着笑了起来。我握着沉甸甸的包谷棒子,用力往下一拉,“咔嚓”一声,包谷棒子从包谷杆上跳了下来。我捧着自己用汗水和心血喂养出来的粮食,心里暖暖的,就像捧着自己的孩子,就像捧着一个完整的世界。包谷堆在地埂下,像小山那样高,我坐在地上开始剥壳。最外面的那层包谷壳,有些硬,沉淀下来的灰尘,扑散着往鼻子钻。撕开里面一层层洁白柔软的包谷壳,抹去干枯的红缨,圆滚而密实的籽粒一行行排列着,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芒。把包谷一个个装进竹箩,幸福顿时填满了我的世界。

我装满了一挑包谷,搓了几下手,弯腰握紧扁担,把百来斤重的担子举到膝盖处,缓一口气,接着咬紧牙关再把重担举过肩头,头歪了一下,用力挪一下扁担,担子稳稳地落到肩膀上。这一连串的动作,起起落落,像流水一样顺畅。我一直在想,要是用相机把这些细小的片段拍下来,那是多么动人的画面呢?要是用文字把劳动的场景真实地记录下来,那闪动着汗珠和弥漫着芳草味的散文,会不会让读者落落泪呢?我耸动一下肩头,甩着胳膊一步步往山间的小路上爬去。我挑着的是生活的重担,是一年的心血,更是一家老小的希望!

那个傍晚,夕阳静静地涂抹着那片包谷地,干枯的包谷叶披上一层蝉翼般的光彩。我快要收完地里的最后一挑包谷时,小雄来找我,约我去深圳打工。每次听到《春天的故事》这首歌时,我总会想起深圳那座激情四溢的城市。可我一直觉得深圳远在天边,和自己的生活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可小雄的话,就想萤火虫闪着的亮光,照亮了我那暗淡的天空,我在心底第一次做起了远行的梦。小雄走了,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小路的尽头,我仿佛听到了一种从远方传来的声音,情感的激流顿时在胸膛澎湃起来。可想着脚下的这片包谷地,想着那只觅食的黄蚂蚁,想着停歇在身边的红蜻蜓,又舍不得离开呀!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是这片包谷地张开温暖的怀抱紧紧地把我抱着,让我看到了生活的希望!远处的村子闪烁着点点盏盏的灯火,我才挑起地上的包谷依依不舍地回家。我坐在屋旁的那棵毛桃树下想了很久很久,远方有诗,远方有梦,一个热血方刚的青年人,不该去远方拥抱那些诗那些梦吗?

收完地里的包谷后,我把出门打工的想法告诉了母亲,她还是微微地笑了笑,点着头轻声说:“娃呀,去吧,外面的机会比家里多一些。你在外面累了,就回家来歇一歇。”我背着藏在心底的梦想,一步步离开了母亲,一步步离开了那片包谷地。那片包谷地,和母亲一样默默地望着我离去,又在默默地盼着我早些回来!可出门的游子呀,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母亲的怀抱呢?

坐上南下的大巴,想着家里的母亲,想着村旁的那片包谷地,我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怎么也抹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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