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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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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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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水井的花灯

题记:我的家乡六枝特区大用镇凉水井村,是远近闻名的花灯村寨。儿时的每年春节,村里都会热热闹闹地玩花灯,祈祷来年风调雨顺,村寨平平安安。正月间最激动人心的事,莫过于去生产队的晒坝上看花灯,那是我童年记忆里最温暖的年味!

玩花灯是从年初四晚上开始的。也许是我心情急切的原故,觉得年初四这天格外长,似乎等不到天黑。

“当当当……”

太阳刚落下了村前的小山坡,村里终于响起了锣声。这锣声听起来欢快得很,响遍寨子的角角落落,一声声落在父老兄弟们的心坎上。敲锣,传递玩花灯的信息。敲锣的人是下寨脚的长贵,一条油光闪亮的小黑狗欢快地摇着尾巴跟在后头。住在我家房背后的二爷爷,眯着眼望着长贵远去的背影,捋捋胡子,咧着嘴巴嘿嘿笑了起来,接着咳嗽几声清清嗓子,摇头晃脑地哼唱起了花灯调子《梁山伯与祝英台》:“不怕马家人手多,马家抢得裙角落;不怕马家人手快,马家抢得罗裙带……”

天擦黑,村里的男女老少有说有笑往晒坝走去,幸福洋溢在一张张笑脸上。四村八寨的乡邻也赶过来了,大家就图个开心,玩个热闹。大人们的说笑声、孩子们的打闹声、尖利的口哨声夹杂着铙钹声,晒坝沸腾起来……

灯笼是花灯的标志。玩花灯的灯笼,是花灯艺人去村里种竹子的人家砍来竹子扎的。村里那些花灯艺人多么能干呀,一把镰刀几根竹子,削削刻刻编制成灯笼架构;村里那些花灯艺人多么灵巧呀,几张彩纸一把剪刀,剪剪裁裁剪制出奇花异草。灯笼架构糊上透明的纸,周围粘上剪制的奇花异草,底部装上一盏煤油灯。那些灯笼,我叫得出名字来:牌灯、宫灯、宝灯、五角灯、猴子灯。那猴子灯,看着乖巧可爱,在夜风中一下一下抖动,像在给人们点头作揖。孩子们好奇地望着猴子灯,跟着它作揖点头,惹得大人们捧腹大笑。一盏盏形态各异的彩色灯笼,让村子显得喜气洋洋,让年味变得浓郁绵长。

一盏盏鲜艳夺目的灯笼,挂在高高的竹竿上。那竹竿,看上去比房子还高。点燃煤油灯,火焰欢快地跳跃着,透过五颜六色的花纸,散发出喜庆的光芒。红彤彤的灯笼,映红了父老兄弟们的脸膛,照亮了整个小山村,成为我童年记忆里最温暖的年味!

铙钹响起来了,听起来无比轻快。男人们掐灭手头的烟火,女人家闭上嘴巴,或蹲或站围成一个圈,翘首以待。

传统花灯的第一个节目是道灯,表演节目的是顺豪伯伯。顺豪伯伯是花灯头人,一把扇子在他手里,手腕一翻一转,扇子就像蝴蝶翩翩飞舞,让人眼花瞭乱。顺豪伯伯在铙钹伴奏下进场说 :“说根生来讲根生,说起花灯有根生。灯由唐朝起,灯从唐朝生。只因皇母娘娘身有难,许下七十二盏长寿灯 。午朝门外耍狮子,后花园内玩花灯 。丑角就是唐二主,旦角皇后姓长孙 …… ”

道灯说词,浸透着民间说唱文学的芳香,顺豪伯伯熟记心头。他手握扇子沿着场子走高桩步,双腿交叉起落,一字不漏说出来,语气时轻时重,听起来顺耳上口。顺豪伯伯说上一句,我就记一句,生怕漏掉一个字。花灯,这简直就是一个美丽的传说,梦一般美丽的传说。我拨开人群,往晒坝角落的草垛飞去,掰着指头一个字一个字念了起来:说根生来讲根生,说起花灯根生……托着下巴望着挂在竹竿上的一盏盏彩色灯笼,历史的沉淀让我静下心来,细细翻开那落满尘埃的历史画卷,仿佛看到年代久远的古人从灯笼中飘出来,在眼前载歌载舞……

道灯后,接下来是说白。村人的花灯艺人都会说白,有的内容简单,听一下就记得住:墙上一蓬草,风吹几边倒;好的配好的,臭虫配跳蚤。有的说白内容复杂,记住了开头就忘了结尾,怎么也记不全。

我仔细算了算,在晒坝上看了那么多年的花灯,听过的说白少说也有三十几个,可有这样的一个说白,语言夸张,让人一辈子也忘不掉:“诏二不说白,说起 白来了不得。三岁下湖广,四岁走湖北 。我从川西房上过,我在川北楼下歇。 鸭绒被窝稗杆杆,宁波床是楼巴折。睡到半夜挨那马蜂咬,一摸是个大母虱。正好店家生个胖孙孙,拿送他么儿媳妇讨满 月。来吃酒的人不算多,待 了七、八十桌客。还剩一个小胯胯,炕成腊肉吃到冬腊月……”

村里有些花灯艺人说白时,反戴着破毡帽,做一连串搞笑的动作。你仔细听听,这些不可能的事明明在吹牛,但经过花灯艺人用艺术语言说出来,好象真有那么一回事,不但使观众感到真实,引人入胜,甚至妙趣横生,让人乐不可支地哈哈大笑。

每折花灯的开头,花灯艺人都会说白。所以不论月光如雪还是毛风细雨的夜晚,这说白就像一双温热厚实的大手,紧紧抓住观众,玩灯不结束,观众不散场。

气氛活跃后,演丑角的家品哥哥出场了。他右手转扇子,左手舞毛巾,走着矮桩脚步。家品哥哥身段柔和,有时蛙跳,有时蹬腿,或拐或搓,不断变换着表演滑稽动作,惹得满晒坝的人哈哈大笑。大伙一声接一声叫好,掌声一阵接着一阵响了起来,掌声欢呼声响彻云霄,飘往村外……

铙钹停了下来,家品哥哥站在场中正话反着说:“单纱成线,独木成林。玩耍要人伴,跳花灯一个人。”

站在我身旁的五龙哥胆子大,扯开喉咙大声说:“家品哥,你讲的不对头,跳花灯要两个人。”

家品哥扭过头望着五龙哥,咂着嘴巴问:“跳花灯要两个人?老老幼幼们,你们讲我五龙兄弟说的对不对?”

大家齐声说:“跳花灯要两个人。”

家品哥故意摸了摸后脑勺,嘿嘿笑着说:“你们讲跳花灯要两个人,那么借助你们手中的锣鼓,待我把幺妹请出来。”

扮演幺妹的是润发哥,他穿着女人家的花衣裳,戴着假辫子,憋着嗓子唱调子,扭扭捏捏走步。两人在铙钹的伴奏下走场,演花灯舞“彩蝶双飞”,接着唱反对父母包办婚姻的《骂五更》:

一更鼓儿咕,鼓儿一更咕。

爹娘睁着眼,拿我嫁个穷丈夫。

穿的不像穿,住的不像住。

……

这凝聚着祖先的汗水和心血的花灯调子,洋溢着浓烈的生活气息,散发出泥土的芳香。简短的唱词,讲述旧社会的女人经历的那些无法言说的辛酸,听着听着让人眼眶发热,莫名其妙的委屈涌上心头。我的眼前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低矮的茅草屋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中晃动,一个裹着小脚的女人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不停地抹着眼泪,可那泪水却怎么也抹不干……

花灯调子内容丰富,比如《打马下四川》就是鼓动私奔的。这花灯调子夹杂着对白,听起来朗朗上口,村里的老老幼幼都会哼唱几句:

丑角:我的胆子小得很,怕你爹爹妈妈晓得。

旦角:爹爹晓得八十八,妈妈晓得眼睛瞎。

丑角:怕你家哥哥嫂嫂晓得。

旦角:哥嫂晓得你都怕?

丑角:我怕得很。

旦角:哥哥晓得做生意,嫂嫂晓得外来人呀!

丑角:怕上邻下坎晓得。

旦角:上邻不是我的爹,下坎不是我的妈。

……

就这样,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这对恋人远走他乡,为了爱情流浪天涯。两人找处山清水秀的地方,过上男耕女织的恩爱生活。是呀,这样的结局是多么完美,充满了诗情画意,令不少热恋中的情人无比向往!

“喔喔喔……”

不晓得是谁家的公鸡叫了,花灯才散场,大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回家的路上,我听到二阳哥慢悠悠地唱起了《洛阳桥寻夫》:哎呀小冤家,奴的丈夫,哪边走哪边寻……

正是老家的这些内容丰富题材广泛花灯调子,让我的童年时光变得鲜活而生动起来。我一次次在想,要是没有花灯,年味会变得寡淡,村寨会变得冷清,而我的春节记忆会是一片空白!

花灯,温暖着我的整个童年!

凉水井花灯,在漫长的几百年的历史变迁中完整的传承下来,她是凉水井人在漫长岁月中世代固守的精神家园。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一代又一代的花灯艺人,为了花灯的传承,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汗水呢?如果把这一代代花灯艺人的名字记下来,一串一串,可以绕村子几圈。我想他们跳花灯流下的汗水,一滴一滴,可以淌满村前的那条小河。顺豪伯伯他们跳花灯踩坏了几双鞋,我回答不上来。可我知道顺豪伯伯他们这些可敬可亲的花灯艺人,在正月间给自己带来过一次又一次欢声笑语。想着他们,心里头暖暖的感动着,一种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我在生产队的晒坝上,看着花灯一年年长大。十二岁那年,父亲把我转学到县城六枝读书。周末回家拿生活费时,从云盘地坝走过,我都会哼唱着花灯调子。唱着调子,脚下的路不长;唱着调子,求学的日子不苦!我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唱,不知不觉就到了十几里外的村寨。中专毕业后,我来到了南方一座见不着雪花的城市寻找未来。故乡,是每个人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管我走多远,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一辈子无法抹去!特别是年关将至,每当我望着异乡挂满灯笼的街道,总会勾起了藏在心底的一抹乡愁。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老家的花灯,那一盏盏挂在竹竿上的彩色灯笼,仿佛飘过山山水水,在眼前晃来晃去……

这时候,我微闭着眼,拖长声调唱起了顺豪伯伯教自己的花灯调子《小五杯》:

歇店要歇高楼店,茅草蓬蓬藏贼人;

坐船别坐船头上,恐怕船家起黑心;

三棵蒿杆打下去,少个回家带信人;

多在外面少在家,只为银钱走天涯:

那天守得我夫转,夫妻双双享团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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