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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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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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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思念

父亲是在一个初冬的早上去世的,那天是2000年10月28日。
父亲身材高大,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生过大病。偶尔受了风寒咳嗽几声,父亲也不吃药,肩扛着锄头去包谷地里刨挖半天,出了一身汗感冒就好了。可谁也没有想到父亲五十四岁那年患上了癌症,去城里住了两次院,回家后在床上躺了半年再也没有站起来。父亲去世的前一天,村里的父老和远处的亲戚还来家里看他,有的提着半篮鸡蛋,有的买来一箱牛奶,还有的带上一把草药。不管谁来家里,父亲都很激动,硬撑着坐起来说上几句感谢的话。他对母亲说:“大家的日子过得都很紧巴,来家里看我一趟很不容易,你一定要泡茶煮饭招待他们。你记得对亲戚们说,我会一天天好起来的,让他们不要难过。”
送走父老和亲戚们后,母亲催促我说:“你去床上躺一躺,养足了精神晚上还要守着你爸爸。”父亲的病情恶化后,我们姐弟几个分成两班日夜守在他的床前,喂水、擦身、请医生,才一个多月的时间,几个姐姐都瘦了十来斤。我倒在床上心里头一点也不踏实,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自从父亲病倒后,我白天晚上躺在床上都会做梦,有时梦着自己背着父亲去看病,有时梦着自己去山坡上采草药,还有时梦着自己在村子里找寻父亲。每次从梦中醒过来,我都会跑下楼去摸父亲一把,只要他有口气在,我们那个家才是完整的。我又像往常那样做梦了,梦到两个怪物领着父亲走出了家门,往村头的小路上赶去,不知道去哪里。我跟在父亲的身后,伸手去拉他,可中间隔着几步的距离,怎么也抓不到父亲的手。我喊叫父亲,他好像没有听见,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我就那样跟着父亲翻过一座座陡峭的大山;我就那样跟着父亲趟过一条条湍急的河流;我就那样跟着父亲穿过一片片幽深的树林,一座城楼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去路。那城楼很高很高,举头望不到顶,那城墙很长很长,抬眼望不到边。坚固的城门倏然往两边闪开,那两个怪物飘进了城里,父亲也跟着走了进去。我刚扑到城门边,还没有来得及抓着父亲的衣角,两扇大门眨眼间就严严实实地关上了,没有一丝一毫的缝隙。我扯开嗓门吼叫,里面没有回声;我握紧拳头拍打,大门纹丝不动;我咬紧牙关碰撞,城楼转眼间消失在面前……
我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过来,一种不详的预感顿时袭向心头,披着外衣慌慌乱乱地往父亲的床前扑过去。刚下了木梯,就碰上三姐跑来叫我:“快去看看爸爸,他叫我给他纸和笔,他有些事情要交代一下。”父亲坐在床上,低着头像在想着什么,握着钢笔的大手不停地颤抖着。父亲病倒后,他一直放心不下我和弟弟,他一次次给母亲交代:不管家里发生什么事情,你一定要供最小的那两个娃娃上学,读书是农村娃娃最好的出路。父亲也一次次对我说:“儿呀,你是家中的长子,你要照顾好妈妈和弟弟,责任如山哩!”
母亲答应了父亲,就算砸锅卖铁也会供我和弟弟上学。我也含着热泪答应父亲,自己会用瘦弱的肩膀支撑着这个家庭。可父亲还是放心不下,他要了纸和笔,还想再给姐姐们仔细交代一下?他摇了摇头,叹了几口气,把纸和笔递给了姐姐,没有写下一言半语。父亲半握着拳头,他对着姐姐们伸出了大拇指,接着对我伸出了小拇指,紧接着把伸出的那两个指头缩回去,到最后紧握着拳头在我们几个姐弟的面前晃了几下。父亲呀,你就剩下最后的一口气,可你还是想着你那最小的两个儿子,你把我和弟弟托付给几个姐姐,让姐姐们把我和弟弟带到风平浪静的港湾。父亲呀,这么多年来,儿子一直想着你那双大手,你的双手托起了家庭的辛福和子女的未来。父亲呀,你走后这些年来,儿子一直记着你那紧握的拳头。你那紧握的拳头,让儿子在坎坷的人世间找到了无穷的力量和战胜困苦的勇气!
扶父亲躺下,给父亲掖好被角,大姐对我说:“现在是晚上九点多钟,你也不要睡了,我们姐弟一块守着爸爸。”屋里的灯很暗,父亲平静地躺在床上,没有呻吟,也没有叫我们的名字。下半夜开始起风了,夜风呼啸着从山那边刮过来,大树在摇晃,干枯的枝桠掉在了地上。夜风从屋顶刮过,掀起瓦片重重地砸在地上。祖屋在来回摇晃,梁柱发出“咔嚓”的声响。我担心祖屋会倒塌,我的眼皮在跳,我的心里很慌,我握着拳头,手心里湿漉漉的。天麻麻亮,风终于停了下来,母亲起床叫我和她去县城给父亲买药。出门前,母亲对父亲说:“我们去城里头买药,午饭前就回来。”父亲点了点头,他接着问:“今天初几?”我对父亲说:“爸,今天十月初二。”父亲没有说话,眼眶里淌出了浑浊的泪水。我万万没有想到,还没有等到我和母亲买药回来,父亲就闭上了双眼。父亲没有躺在我的怀里闭上双眼,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逃兵,你去县城买什么药呀?
背着背篼出门,那是个雾天,眼前一片朦胧,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我和母亲高一脚低一脚出了村寨,火急火燎地往十几里外的县城赶去。母子俩气喘吁吁地赶到县城,城里人才从梦中醒来。母亲找熟人开了药,又买了一袋水果、十几斤瓜子。九点多钟,我和母亲在城口等车回家,看到一个拉二胡的瞎子坐在空地上给人家算命。母亲没有请人算过命,她不信算命先生的话,她经常笑着对我们姐弟几个说:“不要相信算命先生的话,他说你的命好,你不去干活整天躺在床上,乌鸦也不会啄食掉进你的嘴巴里。”当时,母亲忽然对我说:“听说这位先生算命灵验,我想请他给你爸算算命,也就二十块钱。”我一听母亲的话很想吼她几句:父亲水米不进一个多月了,这些日子都靠药水养着命,你还有心思去找人算命?可我还是一直忍着,把升腾起来的火苗活生生地扑灭了。母亲不容易,她和父亲生活了三十几年,他们就像亲密无间的战友,并肩战胜生活中的各种苦难,为我们几个姐弟支撑着一片晴朗的天空。特别是父亲病倒后,体弱多病的母亲家里家外忙着,她一边照顾病床上的父亲,一边泡茶煮饭招待来家里看望父亲的亲戚,从早到晚没有时间休息。父亲的病情恶化后,她瞒着父亲和我们姐弟,请人给父亲缝起了寿衣。母亲一个人在苦苦支撑着这个家,她很孤单,她也很苦累,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想到了请人算命。母亲期盼着父亲早一些好起来,我有什么资格去埋怨她呢?
十几分钟后,母亲一路小跑过来,眉开眼笑地说:“算命先生说了,你爸今年碰上了一些病灾,过完今年就会一天天好起来。”我看到了母亲的笑脸。父亲患上癌症后,母亲躲在僻静的角落里不知哭了多少次,她的脸上堆满了愁苦,再也没有看到她笑过。从我进城读书那天起,那个拉二胡的瞎子就坐在城口的空地上给路人算命。我每次从他身边走过,听到那低沉的二胡声,像在讲述着岁月的沧桑和人世的凄凉。我有些讨厌他,害怕听到他的二胡声,更不想看到他摇头晃脑给人家算命的样子。可听了母亲的话,我居然也跟着她相信了算命先生的说法,还激动得流下了幸福的泪水。我想自己再也不会讨厌那个算命的瞎子,还觉得他是多么的可爱。可我们母子俩高兴得太早了,我还没有拭去眼角的泪水,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就在身边停了下来。隔壁的堂嫂从车上跳下来,拉着母亲的手哭着说:“大娘,大叔……你快回家去……”我一下变傻了,手里的瓜子掉在地上,整个人就像跌进一个无底的洞穴里。我摇了摇头,出门时父亲还和我说话,这怎么可能呢?父亲含辛茹苦把我抚养长大,我还没有给他买过一瓶酒,我还没有给他买过一件衣服,我还没有给他买过一片烟叶,父亲怎么就走了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坐上面包车的,巴不得车子像天上的鸟儿那样长着翅膀,载着我一下子飞到父亲的面前。车子到了离村子两里路的地方,我看到了二表哥哭丧着脸走了过来,我下了车,他狠狠地搓了一把泪脸,像个孩子那样揉着红肿的眼眶结结巴巴地说:“老表弟,姨爹……我赶去邻村请阴阳先生……”父亲走了,二表哥去请阴阳先生来家里办法事,算命先生不是说父亲会好起来的吗?村口的石桥边,姨妈蹲在地上焚烧从父亲身上换下来的贴身衣服。她轻声对我说:“儿呀,不哭,你妈身体不好,不要惹她难过。哎,你爸生错了病,活着一天受罪一天呢。”
是的,父亲真的走了,我听到了姐姐的哭声,从祖屋那边传来的。堂舅扶着父亲坐在堂屋中间的椅子上,堂叔在给父亲剃头。父亲穿着灰色的夹克,我去摸他的手,僵硬而冰冷。父亲闭着双眼,他太累了,是该好好歇一歇了。我没有哭,我没有喊,我怕吵醒了父亲。在我的心里,父亲是头顶的一片天,天是不会塌的;在我的心里,父亲是身后的一座山,山是不会垮的;在我的心里,父亲是脚下的一架梯,梯是不会倒的!
父亲闭上了双眼,他没有在亲人们的哭声和泪水中醒过来。父亲将生命永远定格在2000年10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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