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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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父亲去世的那个冬天，我突然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完全抛弃了。沮丧的情绪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把我结结实实地绑住，不容我有一丝一毫的反抗。我把自己关在低矮而昏暗的阁楼里，捧着黑瘦的脸颊，成串成串的泪珠从指缝间悄无声息地滑落。白天，母亲做好饭后，她扶着木梯一步步爬上楼来，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叹着气轻声说：“我做好饭了，你起来吃一碗，往后的路还长呀！”母亲一直站在门口等着，我用枕巾擦了擦泪痕斑斑的脸颊，跟着她下楼吃饭。晚饭后，我洗涮好碗筷，母亲抹着泪眼忍住哭声说：“娃呀，记得早点睡觉，熬夜伤身体呀！”我上了楼还没有躺下，就听到木梯上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母亲摸上楼来，在门边望了几眼，帮我关掉了电灯才走下楼去。好些夜里，我听到了母亲上楼的脚步声，她担心我睡不好觉，总会上楼来看一眼。
从中专学校毕业后，我一直找不到工作，初恋女友在家人的反对下提出了分手。我像一匹受伤的野狼，跌跌撞撞地扑往家门口旁边的大山上，对着县城的方向一声声地嚎叫。村庄燃起了点点盏盏的灯火，我隐隐约约地听到母亲在家门口一声声呼唤着。我拍掉身上的泥土和揪落头上的草屑，迎着母亲的呼唤往家里跑去。跑到半路，我碰到了母亲，她怕我走不惯山路，打着手电筒气喘吁吁地上山接我。母亲给我做了一碗蛋汤，她搬来木凳挨着我坐下。父亲去世这半年多来，母亲用她那瘦弱的腰背为我撑着一片晴朗的天空，她过得很苦，也过得很累，但她没有放弃，她一直坚信那句老话——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这一次，母亲没有叹气，也没有难过，她摇着头笑着安慰我：“娃娃，别难过！你爸不在人世了，我们娘儿俩要好好活着，不让外人看笑话！”我点了点头，看到了母亲那皱纹密布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我几口喝完母亲煮的蛋汤，扒了两碗香喷喷的米饭，抹了抹嘴巴说：“妈，我想出去看看。”母亲拍了拍手，爽快地说：“去吧，在外照顾好自己，活出个人样来！”母亲还没把话说完，用围裙擦了擦手，忙着钻进房间帮我收拾行李。我出门那天，云层压得很低，天空飘着一星半点的雨丝。母亲送我到村口的那棵大树下，她没有急着回去，而是踮着脚望着村前的那条弯弯拐拐的山路。这些年来，一直想着村口的那棵大树，想着大树下踮着脚张望的母亲……
（二）
我来到了一个离家几百公里的小城打工，在一家化工厂烧锅炉，那是我走出校门后从事的第一份工作。在那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我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活在自己那寂寞而孤单的世界里。下了白班，还不到吃晚饭的时候，我喜欢沿着小城中间的那条水泥马路漫无目的地逛着。那条水泥马路不到三公里，一个小时就走了一个来回。我来来回回走在那条熟悉的马路上，寻找着意想不到的温柔，可擦肩而过的全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到了菜饭飘香的傍晚时分，饥肠辘辘的我就去路边的小店买了一份快餐填饱肚子。街上亮起了路灯，我才回到自己那间狭小的屋子，坐在窗前望着满天星斗，默默想着老家的母亲。
连着上了两个夜班，接下来可以休息两天。我害怕呆在那间简陋的屋里，可除了小城中间的那条马路，我实在没有别的去处。一个中午，我站在出租屋的走廊上，无意中发现出租屋的后面有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那条小路一直往远处延伸。我觉得好奇，下了楼沿着小路走下去，我想看看路边的野花，我想看看小路的尽头有没有树林。我没有带伞，还没有走多远，一阵狂风过后，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砸了下来。这场大雨来得特别突然，我没有一点防备，只得在雨幕中拼命地奔跑。路边有片长满杂草的荒地，荒地中间有棵挺拔的大树，我挥舞着手臂，欢呼着往大树扑去，就像回到了日思夜想的祖屋。我没有想到，在这片陌生而遥远的土地上，居然长着这棵大树。我第一次见到这棵大树，虽然叫不出它的名字，可就像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亲人，熟悉而亲切！
我擦干脸上的雨水，靠在粗壮的树干上，在这陌生的地方找到了一份坚实的依靠。我望着自由自在地向天空张开的枝桠，上面长满了椭圆形的叶子，密密匝匝交织着。那片荒地就长着这么一棵大树，大树默默地生长着，陪伴它的只有呼啸而过的山风。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在这儿生根长大，它是从树林里挖来的，还是春风吹来的一粒种子？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大树顽强地生长在荒地上，沐浴着阳光雨露，撑着大伞般的树冠，为脚下的野花和小草遮风挡雨。我觉得自己和它一样，为了生活来到这举目无亲的小城漂泊，活在寂寞的世界里！
（三）
那以后的日子，我无聊时都会到荒地里看看那棵同命相怜的大树。大树在微风中摇摆着翠绿的叶子，像在欢迎我的到来。暖和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风中一闪一闪跳跃起来，投下了斑驳的暗影。树下是一片凉爽的世界，这里远离都市的喧闹和尘世的纷扰，是一处避风的宁静港湾。我脱下鞋袜，光着脚丫靠在树干上，什么也不去想，渐渐地进入了甜美的梦乡。我梦到了村子后面的那片树林，斑鸠在热切呼唤，它们扑棱着翅膀，在树枝上飞来飞去。我梦到了村口的那棵大树，我们在大树下玩扑克，父亲蹲在地上吧嗒吧嗒咂烟，母亲做熟了饭，来到大树旁拖长声调呼喊我们回家吃饭……
从甜美的梦中醒来，我搓揉着双眼，听到了鸟雀在大树上叽叽喳喳叫着。地上，有几只黄蚂蚁在爬来爬去寻找食物。点缀在草丛中的野花，在微风中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勤劳的蜜蜂闪动着透明的双翼，唱着欢快的歌谣在花蕊中采蜜。鸟雀虫蚁这些卑微小动物都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活得有滋有味，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好好生活呢？慢慢的，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似乎在冥冥之中找到了什么，又唤醒了什么。我掏出了口袋里的笔记本，嗅着野花的芳香，握着银灰色的钢笔，一笔一画写下了埋藏在心底的梦想！我不知道自己在那棵大树下读了几部长篇小说，我也记不清自己在那棵大树下写下了几篇稿件。我只知道在追逐梦想的脚步里，自己的天空没有了阴云，渐渐洒满了温暖的阳光！
我不想守着手头的那份工作，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我想去远方寻找未来。在那个草长莺飞的季节，我迈着欢快的脚步走出了那家弥漫着烟尘的化工厂，浑身有着说不出的舒坦。说心里话，我在那个巴掌大的小城生活了一年多，那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只有出租屋后面的那棵大树，像一位亲人那样熟悉。离开小城的前一天，我特地来到那棵大树身边，跟它郑重道别。它轻轻地摇摆着碧绿的叶子，仿佛在轻声说：“照顾好自己，好好活着！”不知为什么，我一下想起了老家的母亲，鼻子一酸，眼里像漫天雨雾那样模糊起来……
这些年来，我一直想着荒地中间的那棵大树。想到大树，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为我遮风挡雨的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