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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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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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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场坪旧事

马场坪,是黔南的一个小镇。

时间是2002年10月。那是个雾蒙蒙的阴天,看不清远处的山峦和脚下的小路。我背着几件换洗衣服,一步一步离开了生养自己的村子凉水井,在新路口坐上中巴去省城贵阳,接着转车去马场坪。车上的人,脚下的路,两边的山,一切都是陌生的。我半躺在车椅上,想起身后那渐渐远去的家,耳畔仿佛还响起母亲的一声声叮咛。那个剪着短发的女孩,在眼前来回晃动,一下远在天边,一下又近在眼前。我仿佛听到她的叹息,她那失望的眼神,像缝补衣服的大针扎着我的心尖,鲜血汨汨流淌出来……

家越来越远,谋生的小镇马场坪越来越近。我不晓得接下来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对我来说,明天有点远,是一张没有留下印痕的白纸,等着自己用生命的笔去一笔一笔勾勒。

可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呢?日子是苦是甜呢?脚下的路是宽是窄?我轻轻摇摇头,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大树和高山,一声接着一声叹气。

我风尘仆仆地来到了马场坪,投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我住在公司的宿舍。狭小的房间,一张单人床一张旧书桌,没有锅碗瓢盆没有盐米油盐,显得有些空荡。这完全是个遮风挡雨的小窝,没有一丝家的温暖。宿舍楼后面种着一排梧桐树,树干笔直,比二层楼还高。我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站在宿舍前面的走廊上,抬头望着长满虫眼的黄叶子在风中飘落,不晓得明天会不会变得更好?

我就是一片梧桐叶子,飘在陌生小镇的天空,落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第一天上班。

我一步步走进了坚固的厂大门,一步步走进了陌生的打工生活。离厂房几十米远,我看到了高耸入云的烟囱,一缕淡淡的青烟往高远的天空飘去。厂房边上的几棵树,烟尘落在枝叶上,看上去灰蒙蒙的。风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厂房地面仿佛在晃动。这世界,只听到这声响,一直响着,单调而沉闷,刺痛了耳膜。

前三天,我在车间办公室培训。车间主任是个瘦高的人,戴着眼镜,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说话时声音很轻,一眼看上去是个随和的人。他递给我几本培训资料,我像个学生开始翻看培训教材,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校园时光。我睁大眼睛盯着一行行字看,在笔记本上用力记下:锅炉、给水泵、引风机、鼓风机……

这一串完全陌生的名词,像一块块方形厚实的砖块,垒起来构成了打工的世界。我今后就在这世界里流淌着一滴滴晶莹的汗水,用双手挣钱养活一家老小。我担心记不住培训内容,更害怕学不会上手慢,莫名其妙的忧愁一点点爬上心头。

一个早上,我板着身子坐着,盯着密密麻麻的文字不敢眨一下眼。口渴了,一直忍着没去喝水。饭堂挨着车间办公室,车问主任带我去吃午饭,炒了两份回锅肉。我连他的钱给,被他一把推开,笑着轻声说:"你刚进厂,身上没钱,好好上班,领了工资再请我吃饭。”陌生而遥远的地方,初次见面,听到车间主任这话语,心里头暖烘烘的。离开马场坪那么多年来,我一直想到车间主任对自己说的那些话。还有那盘用蒜苗炒的回锅肉,冒着热气,肉香味在热气中飘散,一点一点往鼻孔钻。渐渐的,泪水不争气地蓄满了眼窝。

下班,同事们冲凉后,换上干净衣服,坐上大巴车神清气爽地回家。工厂离宿舍楼不远,我走路回去,顺着厂房背后的铁轨,一步一步踩着被沥青浸透的枕木。我不慌不忙走着,调皮地吹起一串串响亮的口哨,唱着自己喜欢的一首首老歌。唱着唱着,情不自禁的想起了随风飘散的往事,想起刻骨铭心的初恋,想起撕掉了的一封封情书……

我没有急着回宿舍,离睌饭时间还早,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这陌生的街,这街上的每张面孔都是陌生的。孤单,从心底一点点滋长出来。这时侯,无肋的我就想着在这人来车去的十字路口,那个剪着短发的女孩在向我缓缓走过来,红通通的脸上,带着羞涩的笑……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面孔,想着她的好想起她的笑,一股暖流缓缓向心里流淌。小镇一点点变得美好起来,冷冰的日子也一点点变得暖和起来!

那街我叫不出名字,街口拐弯处的小饭店也没店名,灯光从窗户透出来,门口飘来了诱人的饭香味。我走进去时,师傅在炒菜,翻锅时一团火焰升滕起来,把他的脸映得红通通的。我不晓得吃什么,花四块钱随便要了一份手撕包菜。那菜很淡,不香油盐味,勉强填饱肚子。在家千曰好,出门一日难!

我去路边的电话亭给母亲打电话,才说上几句,母亲心疼话费,匆匆挂了电话。想起母亲孤零零地住在空荡荡的祖屋里,鼻根酸酸的,有种特别想哭的冲动。我用力拍了拍干瘪的胸脯,暗暗告诉自己:再苦再累的活,你一定要咬牙关干下去,为母亲和弟弟撑起一片晴朗而温暖的天空。

来马场坪那晚,我翻来覆去什么也睡不着,想着七七八八的心事,梦到了屋旁的毛桃树,梦到只吃酸白菜下饭的母亲,梦到了去世的父亲,直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师傅是四川人,带着我干活,开始了踏入社会的第一份工作。他递来一双布手套,一把F型板手,领着我去排污。排污管上落满了炉渣,打开排污阀,快速往后退。师傅身子灵活,动作顺畅。炉渣烫热,像虫子在空中飞舞,落在衣服上,衣服会破洞,落在皮肤上,皮肤会烫起一个疤。测温仪测量给水泵轴承的温度,在巡查表上一笔一画填写。空白格子里填写的那一串数字,带着温度,烫热。这数字,填满了四班三倒的打工日子。

工作上手后,简单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像白开水那样寡淡。

这是我打工生涯中最苦最累的一份工作。相对来说,白班轻松些,不累人。夜班,去巡逻,空旷的车间,只听到设备运转发出声音。提着照明灯走去,脚步声听起来沉重,人影在灯光下一下一下晃动。人困,睡意一波一波袭来,只要坐着头就会一栽一栽打旽。我只好在值班室来回走动。时间走得太慢,夜是那么漫长,去打开水笼头,用冰水洗脸,头脑会轻醒一些。下夜班了,拖着灌铅的双腿揉着酸涩的双眼走出车间,长长的叹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驰下来。天边的朝阳缓缓升起,身边的厂房,远处的山坡,脚下的铁轨披上一层梦幻般的色彩,像一幅迷人的油画。我一步步走去,阳光撒在身上,暖烘烘的,心底升滕起一股昂扬向上的力量,透进血液!

有几次,给煤机出了点故障,煤下不去炉煌,呼呼往外喷。班长皱了皱眉,从值班室的门背后找来一根半米长的铁棒,叫我站在边上,用力往下捅。瘦小的我握紧铁棒,仿佛使出浑身的力气,一下一下捅着,一下比一下用力。煤带着热气,喷得鼻子满脸都是,痒痒的,像虫子在爬,像虫子在咬。设备恢复正常后,错过了吃饭时间,饥肠漉漉的我端着半钵冰凉凉的饭菜,不知道为什么,委屈得泪水在眼眶打转。

我吃下去的不是米饭,是生活的苦是工作的累,是人生的种种艰辛和无奈!

这时侯,我想离开这个地方,我想辞掉手头的这份工作,去遥远的城市闯荡。可想着父亲的嘱托,想着母亲那佝偻的腰背,我打消了辞工的念头,蹲在墙角咬着牙关大口大口扒饭。不知为什么,泪水一滴一滴掉进饭盒里,我把米饭连同泪水一块扒进嘴里。

   四

我在街口看到一个络腮胡的中年男人,把旧书一本本摆在板车上卖,铺成了一个花花绿绿的世界。那些书是他走街过巷收来的,书不贵,厚的五块,薄的三块。一些人根本看不上这些没有封面翘了页的书。我显得异常激动,像行走在无边沙漠中突然看到了绿洲。我把书当着宝贝,一口气买了五本。砖头厚小说,像无谈不话的朋友,陪着我一块面对那漂泊中的艰辛与苦累。一行行一页页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文字,带着我走向鸟语花香的世界,走向风平浪静的港湾……

我一直在想,没有那一本本砖头厚的小说,我怎么熬过人生中那段灰暗的日子呢?

宿舍楼有些人喜欢打麻将,麻将用力掼在桌上,有人还拍着大腿吼叫一声。吼叫声吵得人心烦意乱,我夹着小说走下宿舍楼,在小镇寻找一处清静的地方看书。我顺着宿舍楼旁边的那条公路,往一个叫福泉的小城走去。走了几里路,路边是一片长满杂草的包谷地。这里远离小镇的喧闹,是看书的清静地方。我坐在一块光滑的石板上,书放在膝盖上翻看,不知不觉融入进故事情节中去。直到双眼酸痛,我才合上小说,仰望着漂浮在空中的朵朵白云,简单的日子是这样美好而满足。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记得马场坪有几家报刋亭,我下夜班回去,喜欢去汽车站旁边的那家报刋亭买一份《贵州都市报》。五毛钱一份的报纸,厚厚的一叠,散发着油墨的味道。老板是剪着短发的一位阿姨,满脸堆笑着递上报纸,说上几句关切的话语。我坐在椅子上,啃着馒头浏览报纸,睡意爬上眼角才回去睡觉。副刋上面的散文,用剪刀剪下,抹平,夹在枕头边的笔记本里。文字,让夜晚变得不再漫长,让日子变得有滋有味。

从报刋亭回宿舍躺下,说不定几点醒来,梦里听到鼓风机发出的声响,好像还握着扳手去给锅炉排渣。中午醒来,下楼去街上,路口有人卖砂锅粉,三块钱一份,热气滕滕,端到面前锅底还嗞嗞响。轻轻吹几口,喝一勺汤,身子是暖的,街道是暖的,整个世界都是暖的!

我有很多话,想对自己说,想对世界说,握着旧钢笔开始写日记。那年的冬天比往年冷很多,那一行行从心里头流淌出来的文字,让冷冰的日子一点点变暖,灰暗的天空漏下来一缕希望的光芒,种在心底的种子在拱土、生根、发芽!

我经常去寄信,对我来说,邮局是小镇马场坪最温暖的地方。洁白的信笺,写下一行行流淌着浓浓思念和淡淡忧伤的文字。这些文字,浸透着汗水,在阳光下发出希望的光芒。透明的胶水涂抹封口,严严实实粘好,投入绿色的邮简,带着我的希望和梦想飞往远方的一座座城市。不知天高地厚的我站在绿色的邮筒边,仿佛看到圣洁的缪斯女神在笑。

我听到了梦想开花的声音,咧着嘴巴笑了起来!

我是厂里收到书信最多的工人。一封封用牛皮信封装着的样刋,弥漫着油墨的芳香,让我暂时忘掉了打工岁月中的苦累,文学让明天变得美好起来。这时侯,我听着鼓风机发出的声音,不再刺耳,像歌谣那样动听!

老杨师傅在机修组上班,每次见到我都会轻轻拍一下肩膀。一次,杨师傅穿着厚实的劳保皮鞋,提前半壶黄油给轴承加油,望着我手里捏着的牛皮信封,取下油渍渍的手套,搓了搓手,撕下一页巡检日报表,哈了几口气,握着圆珠笔一笔一画地写了起来: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老杨师傅下笔很重,那副对联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刻在我的心坎上。烫热的泪水潮水般涌了出来,我没有去擦,眼前的世界顿时一片模糊……

在汗水浸透的日子里,我找到了继续写下去的勇气和动力!

那是个晴天,老杨师傅在鼓风机旁边见到我,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刘呀,你还年轻,出去闯一闯嘛。大城市,机会多,容易走出一条路来!”

这话,一个字一个字刻在心坎上。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开始做起了远行的梦,激情像汹涌的潮水一浪一浪拍打着胸膛。耳边,响起了一种从远处传来的声音,召唤着我往梦中的城市走去。我拍了拍落满洞眼的工衣,轻轻告诉自己,是该离开马场坪这个小镇了。

汽车站,车来车去,人来人往,离别的一幕幕在生活中上演。夕阳西下,霞光涂抹着车站,我肩上斜挎背包,捏紧车票挤上了开往省城的中巴车,去时常在梦里出现的远方城市闯荡!

离开马场坪是2003年的冬天。身后的小镇渐渐远去,不知道为什么,双眼渐渐模糊,泪水忍不住一滴滴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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